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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冷笑道:“孔丰的闺女比旁人高一等?她有哪门子的脸面?满朝廷都是朕的丈人爹,朕倒成了孙子辈儿的了。”

李玉贵心里知道,皇帝早把锦书看成和自己是一体的,谁对锦书不敬,比犯上罪责还大。他讷讷闭上了嘴,反正他也不是真要劝谏什么,不过是让皇帝知道容嫔的出身罢了。

“起驾,去毓庆宫。”皇帝道,“传太医院使麻利儿过毓庆宫,打发严三哥过去,他治女科是行家。”

后面窝了半天的长满寿嗻的一声应了,拔腿就朝乾清宫去了。

御辇一路飞奔到了前星门,皇帝下辇进门,门上太监本来袖手缩脖的兀自受用,冷不丁看见皇帝进来,吓得齐齐跪倒下来。

皇帝一路风风火火穿过惇本殿往毓庆宫明间去,跨进门朝左面瞥一眼,门前跪着个明铛凤笄的女子,身后带了一个嬷嬷两个宫女,俯身趴地道:“奴才恭迎圣驾。”

皇帝冷冷一乜,“你就是孔丰的闺女?”

容嫔心头怦怦急跳,吃不准皇帝是不是替东屋里的撑腰来了。天威不容触犯,直紧张得头晕耳鸣,嗓子眼发紧,干巴巴地应了个是。

皇帝瞧一个嫔,一直跪着也不好看相,便让起喀。看了她后头的嬷嬷一眼,道:“好生管教手下人,朕的内廷不是戏班子,千万要绷紧了皮。下回再有出格儿的言行,自己上内务府领板子去。”

容嫔悚然一惊,不由看过去——

皇帝的朝服还没来得及替换,明晃晃的五爪金龙团花褂并十二章祥纹,沿海龙皮披领像张开双翅的海东青。他背手昂然伫立,脸上是寡淡的神情,那是不可一世的帝王之姿,天生的尊贵威仪,即便就在你面前,似乎也是隔着九重天般难以企及。

容嫔有些羞怯,进宫前也听父亲说起过当今圣上,赞美之词怎么都用不够,简直就是开天辟地第一圣主明君。今儿一见,果真是不同凡响的。将近而立,正是鼎盛的春秋,模样儿清隽,又有矜持沉稳的做派,只是性子疏淡了些。

想着又不免捻酸,他对东屋的那位确实是不一般,自己初来乍到,却得不着一个好脸子,他甚至都不肯正眼瞧她,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呢!

皇帝也没空和她们多计较,抬眼看那四椀菱花门,绡纱的槅子隐约透出光亮来,门后却是悄无声息。皇帝惶然觉得害怕,不敢去推那扇门,便问侍立的蝈蝈儿:“你主子这会子怎么样了?”

蝈蝈儿负气,故意看了眼西屋门前的人,一面回道:“主子眼下睡着,可奴才知道她心里苦闷,把咱们都赶了出来,自己又病着,一个人不知要流掉几海子的眼泪呢!原本好些儿了,因着惊动了起了身,像是又不济了,万岁爷还是进去瞧瞧吧!”

说着推门进去,前面引了道儿,挂起藻井下半副织金山水云绣帘,也不去撩锦书床前落的虫草纱帐,让到一边侍立,等皇帝进了垂花门后便自行退到外间去了。

隔着薄薄的帐子,依稀能看见床上侧卧的身影,柔美细致,水波一样的温润婉转。皇帝趋前,伸手去撩帐子,帐外覆着一排长而细密的穗子,从手背上缠绵滑过,带出一片冰凉的触感。

锦书眉头轻拢着,眼角眉梢有朦胧的哀愁。脸上血色不佳,形容憔悴,那惨兮兮的模样可人疼得不成。皇帝一千一万个舍不得,挨着她被角坐下,细细端详了会子,怕闹醒了她,不敢去触她。看见严三哥在帐幔子后头露了下头,便示意他噤声,招他过来把脉。

锦书睡得不深,皇帝进来她就觉察了,只是不知道怎么面对,也不想和他说话。原本以为他看一眼就会走,谁知竟带了御医来,这下没法子继续装睡了,只得睁眼叫了声“万岁爷”。

“醒了?”皇帝过去替她捋捋鬓角凌乱的发,温声道,“朕听说你病了就过来瞧你,这会子怎么样?”

锦书不能行礼,便微躬了躬身子,“谢万岁爷垂询,奴才好些了。”

皇帝看她脸上凉薄,知道她心里不痛快,一时也不好多说什么,只道:“严三哥是专替后妃瞧病的,叫他过一过脉,朕也放心。”

锦书转眼看那御医,似乎在哪儿见过,眼熟得很,只是记不太清了,便好气儿道:“大人瞧着面善,咱们以前照过面的?”

那蓝顶子御医半哈着腰道:“谨主子贵人多忘事,奴才年下奉了太子爷之命,上西三所给您瞧过一回病的。”

锦书这才猛地忆起来,心下踌躇着转眼去看皇帝,他面上倒没什么,声气儿却不大好,往床沿上一坐,对严三哥道:“要仔细些诊脉,朕听说这毛病难根治,兴许还有别的症候。你下些心思,治好了让你升发,治不好,只怕就要开革了。”

严三哥一怔,慌忙打千儿应个是,回身从药箱子里取家伙什,拿了一个荞麦脉枕来小心垫到锦书腕子下。

皇帝对旁边侍立的人吩咐,“给严太医搬把椅子来。”

严三哥不敢就座,屈膝叩头道:“奴才给主子们请脉跪惯了,还是跪着好。”说完去扣锦书的手腕,侧着头闭眼沉思起来,半晌也不说话。

皇帝耐性出奇的好,在边上巴巴儿的等着,看严三哥脸上成色不对,心都提了起来。那边慢吞吞开了尊口,“奴才瞧谨主子舌质淡红,苔薄,脉沉细,依着奴才推算,谨主子这毛病想是在掖庭时作下的,才成人那会子受了寒湿,导致寒凝经脉,冲任气血运行不畅,经血淤阻,这是肝肾不足的症状。”

锦书点头应是,这病症儿由来已久,真是他说的这样。那时候在掖庭苦得海了,数九寒冬里浆洗衣裳,洗褥子帷幔,人矮小,井口高,旋上来的桶提不动,一个闪失就浇了一身。身上湿了也没空理会,手上的活计要紧,没想到时候长了就叫寒气入了骨。

“你别说旁的,只说能不能把这毛病缓下来,往后每月别那么遭罪就成。”要论医理,皇帝张口就来,可医药也分行当,针灸、痘疹、眼科、口鼻、大脉、小脉……分门别类串不上号儿。人说隔行如隔山,皇帝不懂妇人科,又不耐烦他絮叨,便粗着嗓子打断了他。

严三哥唯唯诺诺道:“要长期的调理……奴才先给开方子,先头的方子我看了,不对症候儿,不知是哪位开的,单照着散淤来,还不够分量。奴才这药叫温经散寒汤,两帖下去能见着药效,谨主子先吃上,等落了红,奴才再开另一付药来。”

严三哥嘴里说着,手上也不停,在白摺上一一写下来,回头好交太医院存档。

皇帝踱过去看,除了当归、川芎、赤芍这些女人常用的温药,还有胡芦巴、五灵脂、制香附等几味药调和,心里疑惑,便道:“这几味药有什么讲头?”

严三哥手上一顿,圣驾询问不得不答,觑了锦书一眼,期期艾艾道:“是给谨主子暖宫用的,主子积寒不散,倘或不作调理,将来恐怕……”

说了一半顿住了,锦书撑起身子道:“恐怕什么?”

皇帝自觉失了言,这么一问,听着意思后头还有不好的讲头,忙笑了笑道:“能有什么,大不了每月定着时候的吃他的药,给他打赏罢了。”

锦书心里记挂,皇帝有意打岔,严三哥话里满不是这个意思。她蹙了蹙眉,“万岁爷,您叫他说,有话别背着我。”

皇帝无可奈何,也栗栗然,知道在她跟前想糊弄不容易,只好点头对严三哥道:“你说吧,横竖你也有法子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