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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兰容若不能装作若无其事,也跟上来屈膝行礼。岚琪看着他们,定一定神对容若说:“大人巡查关防也要规避禁宫礼法,大人久在万岁爷身边办差,有些话也不必我多说了。”

容若皱着眉头,担心德嫔是不是误会他和表妹了,正想解释,德嫔竟已带着人迅速离去,一句话也没对表妹说,更不想听什么解释。等他起身转回去看,德嫔已经隐入门内。两人都呆了会儿,容若才转身问表妹:“德嫔娘娘,是不是还在误会?”

觉禅氏看着容若,看见他气色红润面若满玉,心里就很舒服,只要他过得好,自己怎样都无所谓。此刻听见这句话,更是笑着问:“是误会吗?其实她没有误会对不对?表哥,眼下的一切都不是我自愿的。五月里的事,我没想到会变成那样,我只是想离开翊坤宫,想报复郭贵人对你的侮辱……”

容若惊恐地朝后退了一步,左右看了看没有别人,匆匆忙忙行礼说:“臣还有要务在身。”说完转身就走,可表妹的话却似魔咒般一直缭绕在耳边。再后来他只觉得深宫里待不下去,寻了个由头把差事交给别人,不等宁寿宫中秋宴散席,就匆匆离开了禁宫。

容若生怕自己久留下去,会给表妹带去麻烦。为了不让父亲派人暗中为难表妹,自己一直克制隐忍,对妻妾用心,更屡邀外差远离京城。可难免在京时遇上节日要入宫帮忙,没想到今天会是这般光景,想想背脊就发凉。

而觉禅氏自然也是回自己的住处,回想那短暂的一段相遇,知道他没有误会自己变心,知道他在家里过得还好,原本空荡荡没心没魂魄的躯体,反渐渐有血有肉起来。可她摸摸自己的肚子,看看屋子里才半天工夫就堆满的礼物,又不屑而蔑视地笑起来,对于腹中的孩子能否长大,毫无期待。

其实这个孩子去哪儿她都无所谓,但绝对不能让孩子喊惠嫔额娘。当初那个夜晚噩梦一般纠缠着她,惠嫔故意把自己打扮好,故意送去皇帝那里。皇帝那一晚是意乱情迷的,几乎不知道自己在和谁云雨缠绵。她不怪皇帝毁了自己的人生,罪魁祸首是惠嫔,可惜事情过去太久,哪怕想揭发她对皇帝用情欲之药,也来不及了。

香荷端来热水给她洗脸,忐忑不安地说:“奴婢实在愚笨,主子才说要求德嫔娘娘别让惠嫔娘娘抢走您的孩子,可您为什么今晚非让德嫔娘娘撞见呢?奴婢是知道您和纳兰大人没什么的,只是表兄妹说说话。可是德嫔娘娘万一想错了怎么办,万一她去慈宁宫或者皇上面前说两句,您可就惨了呀。”

“淫乱宫闱的罪过,最重的惩罚是怎样?杀头,诛九族,又或者呢?”觉禅氏清冷地一笑,用热毛巾捂着脸躺下去,闷闷地从毛巾底下发出声音,“莫说我和纳兰大人没什么,就是真有什么,德嫔也不会到处去宣扬。这宫里没有比她更在乎皇上的人,为了保全皇上的颜面,她一定会选择自己吞下去。妃嫔私通淫乱宫闱,多大一顶绿帽子扣在皇帝头上。私通的人死了干净,可皇帝却要顶着这个名头继续过下去,那将是身为帝王一生的耻辱。”

香荷在边上听得云里雾里,她怎知自家主子和纳兰容若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纠葛。只见觉禅氏揭开毛巾递给她,笑着说:“傻瓜,不要瞎想了,过几日德嫔娘娘就该来找我了。她若不来找我,我自然还有别的法子。”

香荷无奈地吐吐舌头:“反正还早呢,您要明年二月里才生,生之前有的是时间。若是个公主,只怕惠嫔娘娘也不会惦记了。”

觉禅氏忧愁地捂着肚子说:“我额娘头一胎就是儿子,不知道我会不会像她。若是公主也好,皇子才是麻烦,顶好是……”她心头晃过生杀之念,浑身一紧背脊上阵阵虚汗。她不能扼杀这个孩子,她不能明着反抗这个皇宫,不能做任何过于扎眼的事,不能让皇帝察觉自己的异心……不能,不能,太多太多的不能,唯有老老实实地活下去,还要活得好。

觉禅氏不由自主地抓紧了床单,痛苦地闭上双眼,方才容若的模样浮现在眼前。她多希望自己是颜氏,多希望现在肚子里的孩子,是为他而生。

这边厢,宁寿宫里的鼓乐停了,岚琪本该伺候太皇太后回慈宁宫,可她却突然说不舒服,央求端嫔和布贵人送太皇太后回去。众人当然乐意效劳,她也不去老人家面前告假,太皇太后又不能当众嚷嚷问她怎么了,而玄烨和几位王爷亲贵还有话说,众人恭送太皇太后离开后,她不等贵妃、温妃先行,就带着环春几个走了。

佟贵妃和温妃分别在门前升轿时,听见侍立恭送的妃嫔里有人说:“德嫔娘娘也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贵妃娘娘和温妃娘娘还没走呢。”

便有人笑道:“大概是惦记皇上今晚去永和宫,早早回去准备了。”

佟贵妃坐定软轿中,只当没听见,吩咐起轿后便离开了。倒是温妃留下来,派人去问李公公今晚皇上去哪儿,却是说去翊坤宫。众人一时都看着宜嫔,弄得她很尴尬,笑着欠身告辞,赶紧回去准备。这边的人便去乱打听,才知道是因为德嫔说不舒服,推托了侍寝。

说来玄烨为了规避立后倾向,不给外头朝臣任何猜测,平素承乾宫、咸福宫两处端得平稳,大节日里都不会去两宫任何一处。时日久了佟贵妃和温妃都习惯,但毕竟是难得的好日子,皇帝去哪儿都是对那一处的隆宠和重视,德嫔好端端推托掉,众人竟也不信她身子不舒服,酸溜溜地说她假惺惺装大度做好人。

这些难听刻薄的话岚琪听不见,她匆匆忙忙回到永和宫,看过胤祚好好的,便洗漱更衣早早上床了。环春起先真的以为她不舒服,来来回回问了好几次,还算计着会不会是有好消息。

但岚琪最后对她说了实话,说她心里有事儿放不下,要自己冷静地想一想。环春这才不安地由着她自己待在寝殿里,因怕有什么事,和值夜的宫女换了班,亲自等在门外头。

然而玄烨和几位王爷亲贵话别后,却并没有去翊坤宫。本想转去永和宫看看岚琪到底哪儿不舒服,李公公劝说皇上这样做会让宜嫔对德嫔生恨,玄烨这才作罢。派人告知宜嫔他过几天再去,就自行回乾清宫。但坐着醒酒歇了半个时辰,心里还是觉得古怪,唤了李总管到跟前问:“她哪里不舒服了?为什么不请太医,是不是有了?”

李总管忙说他已经派人去问候,说歇下了挺好的,大概是今晚的酒太烈。但说着说着,他又尴尬地说:“另有一件事,也不知和德嫔娘娘不舒服有没有关联。奴才手下的小太监说,瞧见德嫔娘娘在宁寿宫外遇见觉禅常在,万岁爷您说……娘娘她是不是吃醋了?”

李公公实则知道还有一人,但故意不提生怕多事,可皇帝却是极细心又最了解德嫔的,摇头说:“她不是这样的人,是不是还遇见别的人了?”

“好像是……”李总管心里扑扑直跳,他虽然不知道那些前情旧事,可妃嫔和侍卫大臣私下说话总不大好,但见玄烨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到底还是说,“好像是纳兰大人当时巡防路过,再有没有别的人,奴才也不知道了。”

玄烨却满不在乎地哦了一声:“容若和觉禅氏是表亲,明珠早就来禀告过,说他们俩小时候青梅竹马。明珠是万年小心的人,就怕有人以此说三道四。夏日里朕才翻了两次牌子,他就上了道密折,倒把朕弄得哭笑不得。这点儿小事,至于上一道密折?”

李总管心头松了一大片,皇帝不在意是最要紧的了,皇帝一旦追究过问,宫里多少人得跟着倒霉。妃嫔私通是天大的罪过,既然皇帝都认定是表亲……他这样想着,忽而一个激灵,看尽人世百态的李公公也有在这深宫积淀下的智慧,忙不迭提醒玄烨:“万岁爷您说,娘娘她会不会是误会觉禅常在和纳兰大人,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呢?”

皇帝眉头微皱,他还真没想过这些事,可他们都不是岚琪肚子里的蛔虫,未必猜的就是她想的。玄烨一边解开袍子预备安寝,一边吩咐李公公:“明日的事紧一紧,朕留下傍晚的时间去瞧瞧岚琪。”可李公公转身才要走,玄烨又吩咐,“傍晚之前,让容若进宫。”

转眼就是第二天,德嫔今日也告假不能去慈宁宫伺候。太皇太后看在眼里,派人去乾清宫问玄烨,知道他们彼此没闹不愉快,就把她丢给玄烨,让宫里人抱了胤祚来,说她既然不舒服,暂时不适合照顾孩子。

纵然如此,岚琪也没太在意,一晚上没睡好,脑袋昏昏沉沉,看着胤祚被抱走也毫无反应,一上午都蜷缩在明窗下发呆。昨晚明明警告自己不要多想,可她硬生生想了一整夜,现在仍挥不去纳兰容若怀抱觉禅氏的模样。那一幕环春也该看见,但她问环春,环春却什么也不记得。可见有心之人才会去记住这些事,环春无心,当然不会留神。

而她这个模样,外头竟谣传德嫔有了身孕,想她回宫至今几乎天天霸占着皇帝,指不定就是有了好消息。宁寿宫里太后还好心派太医来给她看看,生怕昨晚在宁寿宫里不舒服。结果倒撇干净了谣言,德嫔哪儿来的身孕,反是她一夜不眠脉搏紊乱,被太医胡说成了积劳成疾,让她好好休息。

这些话也都会传到乾清宫,玄烨心无旁骛,一整日都在处理公务。直到傍晚前,明珠从乾清宫退出,迎面遇到儿子领了牌子进来,因不曾听说皇帝宣召,自然要上前盘问。容若也不晓得皇帝找他做什么,离别时明珠怒然责令他:“听完了差事就立刻回家,昨晚的账我还没找你算,你没事在宁寿宫外瞎转悠什么?混账东西。”

容若垂首不语,皇帝等着召见,父亲也不会此刻为难他,而他心里坦荡荡本没觉得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只等父亲离去,才径直往乾清宫来。却又遇上太子来送临帖的功课,父慈子孝地说了会儿话,再等太子离去,容若才进了书房。

玄烨见了他,一如平日的亲和,说有事要吩咐他,但一边却唤李总管进来更衣,很随意地说着:“江南水患至今没有大的进展,八月里又连下几场暴雨,房屋倾毁百姓流离失所。虽然折子一道道递上来,说在修了在救了,可朕明白,他们不过是说着漂亮话敷衍朕。不是有人说吗?大清国万万人口,死掉一些人无所谓。”

“臣惶恐。”皇帝说得从容,纳兰容若却惊恐地跪下去,解释道,“宵小之徒才会说出这等泯灭人性的话,皇上不必在意。江南水患民不聊生,各地官衙都在奋力救灾。臣上月从北边回来,还瞧见北边粮商集资凑粮往南边送。泱泱国土血肉同胞,百姓尚且如此,官员食君之俸禄,怎敢敷衍了事。”

玄烨自己翻着袖口,冷然一笑:“你说这些好听的话安抚朕,难道不是敷衍?”

容若满头雾水,诚惶诚恐道:“臣并不了解南边的事,臣只是说看到的景象。那些粮车都是往南边送的,沿途官衙都出兵保护防止抢劫,臣也帮着押送了一段路。”

“你起来。”玄烨说着,挥手示意左右都下去,让容若跟自己到了书桌前,扔过一张地图给他看,指着上头他用朱批画了圈圈的地方,“那里是受灾重地,数万百姓等待安置。周边大小十几个城镇也受灾,但他们尚有能力安置灾民,可为了本地人的利益,都封锁城门不开。灾民聚集在外瘟疫肆虐,长此以往恶性循环,昔日富庶之地将遭灭顶之灾。”

容若皱眉看着地图,脑中展现皇帝所说的画面,心内一阵阵发寒,又听见玄烨说:“必然是朕失德,才惹怒上天降灾。旧年京畿地震,今年江南水患,入了冬又不知哪里会遭难,朕每日寝食难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