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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上虽鸦雀无声,曹操却似乎能听到群臣心中的惊叹,骤然提高声音:“当然!大事还是寡人全权处置,任何人不得擅权。”

群臣从惊诧中缓醒,有人欣喜,有人不悦,但大多数人心里都没把握当真——变过一回了,这风向转得太快,谁知会不会再变?他们家的事儿太乱,少掺和为妙!

其实曹操这样处置也有苦衷。一者,两府并立的局面是他自己搞出来的,邺城上下因立储之事暗流涌动,如果现在就简单说立曹丕,等于在油锅里浇瓢水,顿时就乱。再者,牵扯储位之争的大有人在,两府掾吏恩怨也不少,这时若猛然敲定,必有人站出来痛打落水狗,闹来闹去还不是内耗?而且当初本就打算立长,又转而向群臣征询,乱哄哄惹出一堆事,最后绕个大弯又回去了,他脸上也不好看。所以曹操筹划了半个月,才决定如此处置。

沉默了好一阵,见群臣没有异议,曹操又道:“还有一事望诸公谨记。魏室社稷已立四载,礼制法度并非草创,爵有等级官有规制,臣僚私下往来可要守规矩。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倘有交通诸侯之事,莫怪寡人不念旧情。”

群臣不禁悚然,各自低头盘算心事,等再抬起头来,却见魏王已在内侍搀扶下回转后宫了——这次朝会话虽不多,但曹操把要紧之处都点到了,回去慢慢领悟吧!

黄门官高呼“散朝”,但大多数官员都没动,偷眼望着五官将。曹丕却不着急,等相国钟繇、大理王朗、少府万潜等一干老臣起身后他才站起,又抢步走到邴原、邢颙面前,左搀右扶,伴他们出了殿。群臣这才放心起身,默默无言都散了。

西曹掾丁仪几乎是踩着棉花般摇摇晃晃走出文昌殿的,站在殿阶望着苍白的天空,蔫呆呆发怔——他百思不得其解,为何临淄侯一下子从巅峰跌到谷底?说变就变,事先毫无征兆!难道仅仅因为司马门之事,还是曹丕暗中耍了什么手段?有没有挽回的可能?

他本就有眼疾,视力不佳又心事重重,遥望天际直感到头晕目眩,恍惚觉得老天要压下来一般,连忙低头,可慌乱的心绪却怎么也安稳不了,正吁吁喘息,隐约见主簿杨修也正站在殿阶下呆呆出神,忙踉踉跄跄踱下去:“德祖!这可怎么办?”

杨修比他沉稳得多,赶忙一把搀住:“切莫声张。”殿前有武士,群臣也未散尽,大呼小叫议论立储之事,这不是找死吗?

丁仪几乎是被杨修拖出宫苑的,直至止车门外桐树之下杨修才停住脚步:“正礼,不要慌。”

“怎么办?”丁仪方寸已乱,急切地摇着杨修臂膀。

杨修木然摇了摇头:“上意已决,无可改易。”

“不会的,一定有办法!大王原本不就打算立五官将么,还不是转而意属临淄侯?上意多变,说不定还可更易……”

“你醒醒吧!这次没有挽回余地了。”杨修满面愁容道,“大王处置司马门之事的用意你瞧不出吗?事情过去半个月,当时不发作,现在又提出来,而且明发教令。私开司马门是在夜晚,本来没多少人知道,这道教令简直是敲锣打鼓唯恐百官不知!若说僭越无礼,鄢陵侯曹彰比谁毛病都大,大王素常也没少斥责,可哪次这般小题大做?这分明是故意发作临淄侯,故意坏他名声!大王公然让五官将预政,又口口声声严禁群臣交通王子,这就是告诉大家立储之事已有定论,今后再无更改,任何人都不可再与其他王子结党干预。桩桩件件都是事先策划好的,难道你看不懂?”

“不可能!”丁仪恐惧地摇着头。

杨修叹口气:“你并非庸人,何必自欺欺人?我亦知临淄侯品行纯良、才华横溢,这些都不论,单凭私交咱也要保他。但大王既如此决定,我等又能如何?”说到这里他几乎哽咽,“平心而论,临淄侯确非帝王之材,他太善良、太天真,其心智实在无法与五官将争斗,更何谈孙、刘。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丁仪不相信:“那为什么还要处死崔琰、罢黜毛玠,大王还是要立临淄侯的。”

杨修一阵苦笑:“你好好想想。崔琰露版上书,毛玠私下讪谤,二人又久掌选官之事,他们获罪真的仅是因为力保五官将吗?你根本不懂大王,真该好好领会一下他老人家的帝王心术了!”

丁仪亲手整垮崔、毛,可对于曹操的心思一直视为想当然耳,没往深处想过,今日遭逢奇变不由得不动心思——崔、毛获罪仅因为保曹丕吗?其实二人皆有触怒曹操之处,又手握重权,故吏遍于天下,又是曹丕坚定的支持者,崔琰还是曹植的姻亲;日后若曹丕得志,这二老是不是有功高震主之嫌?况曹氏称王,恰是整纲纪、树君威之时,拿他俩杀鸡儆猴再合适不过了。丁仪想起来了,难怪他罗织罪状会那么容易,难怪他说什么曹操都信。原来以为自己利用魏王对崔、毛的不满打击了曹丕,可现在回想究竟谁利用了谁啊。

想明白这些,丁仪泥胎偶像般呆立,只反复咕哝:“怎么办……怎么办……”这次却不是为曹植担忧,而是为自己——保错主子并不意味着绝对穷途末路,只要洗心革面投效新主,未尝不能东山再起。可他不一样,这汪水蹚得太深,不择手段整垮徐奕,害死崔、毛,不但与曹丕结仇,还与群臣结怨。大王在位还好说,有朝一日大王升天,恐怕他连性命都难以保全。末日已经不远了,怎么办?

杨修见他惊惧的目光已知他心中所想,既替他担心,也恨他恣意行事给曹植招怨,到头来害人害己,只能安慰道:“坐享天下者当有容纳百川之量,五官将虽心胸不广,倒也不便为难手足贻笑后世。似我等若能谨慎而行,上遵大王之意,下合五官将之心,日后即便无缘位极人臣也不至于性命有忧……”

“那是你!”丁仪倏然瞋目,“你不过泄露几次考题,并无大过,何况又是弘农杨氏名门之后。我不一样,曹丕焉能留我于世上?此事不能作罢,我还要继续跟他斗!”

杨修心头一紧:“你、你千万别胡来,一意孤行不但害己,只怕连临淄侯都无法自处了……”

话音未落从宫门跑来一人,气喘吁吁,一见他俩开口便问:“你俩还在这儿!怎么办?如何是好?”二人初始一惊,定神一看,原来是孔桂。

杨修装糊涂:“什么怎么办?好好干你的差事。”

孔桂却道:“你们可别不管我,咱是自己人。”

“谁同你是自己人?”杨修不愿理他。

其实孔桂还真算不上曹植一党,但他以谄媚立身,欲出力于后继以求自固,原本与曹丕关系还不错,后来见风使舵才转向曹植,丁仪谗害崔毛之时,他摇旗呐喊落井下石,不啻对曹丕公然翻脸。谁料情势又变,恐怕外人看来,他不是曹植党也是曹植党,跟着倒霉呗!

丁仪横下心来:“我不管你们怎么办,反正我誓要扳倒五官将,既然大王已有反复,未尝不能再来一次。即便不为了临淄侯,我也得自保!”说罢拂袖而去。

杨修欲追,却被孔桂扯住衣袖:“德祖,别管他啦。咱怎么办?你帮我拿个主意啊……”

“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杨修哪有心思管他,一把推开,追赶丁仪而去。

孔桂急得直跺脚,左右开弓扇了自己两巴掌——终日打雁,被雁啄眼,见风使舵半辈子,怎么就没摸清曹操的心思?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眼下富贵还不知足,还要图日后的?这不是自己往火坑里跳吗?

孔桂没别的本事,唯独在伺候人这方面颇有心得,因而比旁人更了解曹家父子的性格——宁得罪曹操,都不该得罪曹丕。曹操虽诡诈却嬉笑怒骂,得罪他不要紧,若赶在他高兴时说几句顺耳话,办几件漂亮事,大可挽救厄运。曹丕却不一样,外宽内忌,喜怒不形于色,若得罪这种人,他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记恨一辈子,不把人整死不算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