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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多好,你就说吃干饭的老神仙!”其他神仙都闹哄哄地笑了起来,却也听他的话。老神仙也不生气,又点了一根烟,在那两棵树中间坐了下来。

送碑的师傅说什么也不肯再带我和姐夫回去。我只能扶着瘸子姐夫走回家。一路上我闻见姐夫身上隐隐地总有死老鼠的气味,心想这死瘸子的腿是不是又开烂了,却懒得再问他。

见到家门,门口围了一堆人。姐夫扒开人,问怎么了。其中一个人说:“死瘸子你才回来。不知道哪个夭花子把你老婆脸上的黄纸揭掉了,你老婆现在还瞪着大眼睛呢,吓死人了。”

姐夫挤进门,见姐姐脸上的黄纸果然被拿开了,姻公使劲地一遍一遍试着把姐姐的眼睛合上,却一直合不上。

“让开,我来!”一个八仙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我们的前面回来了,他从一个房间走出来,右手握着一张条形的红纸,左手拿着毛笔不知道在红纸上写了什么。写完,他用拿红纸的右手摸了一下姐姐的眼睛。手拿开,红纸盖在那对眼睛上。“红纸别拿开。黄纸按原来的样子放上去就行!”说完他就闻了闻右手:“好臭。”

“骗鬼吧李烂痣,你那红纸一盖,谁知道她的眼睛有没有合上。”姐夫表现出老大的兴奋和不服,嚷嚷着说。

“叫你莫乱讲还乱讲!”姻公一巴掌扇在姐夫脸上,姐夫终于老实。神仙李烂痣一脸赞许和满意地对姻公笑了笑,走到门口喊:“好了好了,你们该打牌打牌去,该扇海水的也去扇海水。”然后,他又回头,闻了闻自己的右手,交待我们:“勤上香多烧纸。你看纸也烧没了香也烧没了。”说着点了三根香,冲姐姐拜了拜,插到姐姐头前的罐子里;又点了几张黄纸,放进旁边的火盆里,边说:“你也莫怪,你老公就是那样蠢。”完事,他又冲我们喊:“上香烧纸啊。”我们只能照做。

姻公拿手捅了捅我的背问:“玉青呢,这几天怎么没见到她?你跟她玩得最好。”屁吧,我想跟玉青玩得最好,她不想跟我玩得好啊!李家哪有人想她跟我玩得好。我来了气,不想搭理他,没一点好气说:“我又不是你女儿肚子里蛔虫,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哪儿疯!”又有点不忍心,多嘴又说:“你也知道,她是个疯疯癫癫爱到处乱跑的人,整天神出鬼没。”姻公只好喃喃地说:“这死女子,嫂子死了还一天到晚在外面浪!”听到“浪”字我心里咯噔一下。

跟姐夫在姐姐头边蹲下烧纸,我又闻到了那股死老鼠味。这里死掉的人都要在家里堂前摆三天才能下葬。在冬天还好说,夏天死人早就发臭了。所以我怀疑这里的人在死人旁边拼命地点香烧纸,就是为了让这香味把死人的臭味掩盖。现在正是盛夏,这香火的香味已经盖不住姐姐腐烂的臭味了吧。八仙每餐都要坐在姐姐东南方向的桌子忍受臭味吃饭,也真让人好笑!

可晚饭时八仙还是让我失了望——这满屋子混着香火的可疑臭味似乎并没有让他们感觉苦恼,他们照样划拳、喝酒、大声扇海水和吵架。倒是吃席的这些人挑剔得很,桌子上一块肉都没吃。酒席中最受欢迎的那些青菜也是一筷子都没有被碰过。即便是这样,却也没有人抱怨。大家只是默不作声,好似吃饭是在受刑。

这种臭味还要再忍受一天!等阴天姐姐入了殓就好了!

这天晚上是我第三次给姐姐守夜。守夜是这里的传统,在这里,一般都是死者的后代给死者守夜。姐姐没有后代,就只能我陪着姐夫给她守夜。原先我也极不情愿,守夜本就跟我没有一点关系。可姻公告诉我,给死人守夜是为了防止夜里香火烧尽死人饿到。我肯定不信这个说法。不过因为玉青,姻公的面子我不得不给。对一个穷人来讲,亲人远没有老婆来得重要!

我第四次出到堂前检查姐姐香火,这也是香火第四次烧尽。照例我先抽出三根香,因为蜡烛离姐姐太近我不太想去用烛火点香,就拿出打火机打着。

香放在打火机的火焰上还刚烧出点火星,一个人就越过我的肩膀吹了火。我听见了吹出那个气时“呼”地声音。我甚至能闻见那冰冷地气息里一股浓烈的死老鼠气味。回过头,我却什么都没看见,就见烛火在木头门上留下了我的影子,征征站着。我有点出汗,汗味混着香烛味和死老鼠味更叫人恶心。我只想赶快结束这活儿。于是我连着用打火机点了好几次,结果都因为相同的原因,香没点着。最后一次想打着打火机时,打火机已被火烧得变形。

“啊!”

我被烫得甩出了打火机,把烫着的手指放进嘴里,马上又吐了出来。好臭!没办法,只好用烛火来点香了。我屏住呼吸,把香伸到烛火上。

“呼”,不知道从来哪里来的风,它就跟今天中午我吃饭时吹到那阵风一样,说不清源头在哪儿。我头上满是大汗,被这一阵风吹过,觉得一阵冰冷。手一摸,汗都干了。火焰被风吹得摆来摆去,我使劲捏着香追着不定的火焰。

终于快要点着了。我刚要放下悬着的心,又听到从我肩膀上“呼”过来的一声,烛火被吹灭,堂前一片漆黑!我一下瘫倒,心想认定只有这阵从我肩膀上吹过来的风才是方向确定的。

“干什么蜡烛吹灭了?不想点就不想点!”李老痣骂骂咧咧从屋子里走出来。

我一直很奇怪,李老痣这次是做神仙,守夜可不在神仙的职责里,他这几天一直都陪着我们守夜。我奇怪的另一件事是李老痣居然做了神仙。八仙干起来其实很难。干八仙的人需要有五件东西:第一件是足够高的“火焰”,这样才能能压住出现在丧事上的邪气;第二件是年龄足够大,这样才能在压不住邪气时折了寿命也不太亏;第三件却是有相当的体魄,这样才能在干得了挖墓坑、装殓、起棺、抬棺、下葬这些需要体力的事情,这又与第二件矛盾;第四件是懂的规矩和禁忌多,这个原因不必说;第五件是要有足够的耐心和责任心,这样才能把整个丧事过程中自己的职责履行好,并指导主家在顺利办完丧事。

八仙通常是从辈份最高的派行里被请来,辈份越高,说的话越权威。他们的话不光活人和死人要听,连死人带来的其他冤魂都要听。如果辈份最高的派行里选不足人,就从辈份次高的派行里补充人选。人数再不够时,依次按派行大小来选神仙。这样做麻烦的很,但至少能保证活着的人和刚死的那个人都能听话。

可后来这种机制的问题有点多。比如,辈份次大的派行知道的规矩不多。再比如我听说过的一例,八仙没有镇得住早些年间死去的夭花子,这些夭花子只比辈份最大的神仙大一个派行。夭花子们在棺材上山的路上按着棺材。八仙扛不动,差点把棺材落下。出殡时最忌棺材在半路放下,这样是说死者不想离开家人,怨念太重。

人们发现这种机制的问题多了,就提出了一种改良方案。按辈份大小选到的神仙,若是身体不适或者年轻太大体力不好,可以指派自己的长子代替自己做神仙。若是长子依然身体状况欠佳,可以再指派他的长子来做神仙。这样的话,90岁的神仙最后变成了50岁的神仙。如果这样指派下去的人都不适合,就从下一个辈份的人中再选。这种方案有什么依据?劳动人民最不缺的就是智慧了。人们认为,辈份大的人能够吃得住这些邪东西是因为每个村都是一个家族,家族里最正的能量都在辈份大的这些人家里。说这是劳动人民的智慧也没有错,能把什么都圆得回来的人自然可以说是有智慧。

李老痣40来岁,确切来说不到40岁;光棍一条,没儿没女,父母也都已经不在世。同辈份里还有比他年纪更大身体状态尚佳的人在。这样的人最不合适做神仙。可说他的火焰最高、八字最硬那是正确的,这人远远看去就是一脸正气。独居了近20年,脸上却没有半点衰样。他的嗓门也很洪亮,一声喝出后,总能把我惊到。我小心地捡起地方烧糊的打火机,竟然还打得着。点上了两根蜡烛后,我又重新上了三根香,又烧了些黄纸,竟也意外的顺利。

我松了一口气,正要起身去房间,赫然看见李老痣的手伸进了姐姐的衣服里揉捏着着什么!往日里他脸上的正气已全然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猥琐。平日里我就有听说姐姐生前跟他有染,没想到姐姐死后他还猥亵姐且。注意到了我的目光,他不慌不忙地把手抽了出来。

又是一阵恶臭袭来。这阵恶臭是实实在在、真真切切能够闻到的、辨认得出来的,与之前隐隐的、不刻意去寻则有刻意去寻则无的死老鼠味有天大的区别。我不堪忍受这恶臭及李老痣一脸淫邪的笑,还好姐夫出了来:“你们两个还在磨磨唧唧做什么?快进来打牌啊!”李老痣丢下了我走了进去。我连跑到姐姐身边检查。正当我终于没有憋住气的时候,我闻到了一阵浓香。

好香啊!这里居然没有之前闻到的臭味,而是我经常带给姐姐的护肤品、化妆品和香水的味道。乡下人总不爱洗澡,姐姐刚被我爹卖给姐夫做老婆之时就很不习惯。

“你不是在那个什么进口化妆品公司实习吗?给你姐姐搞一点东西去,让她安心嫁人。”我爹起初跟我说了很多回,都被我拒绝。后来我爹又发一次火:“李家人又来抱怨了。你姐姐再不老实待在那儿,李家人也不会肯把他们的女儿嫁给你。你是要让我白白浪费一个女儿吗?”这才让我心惊。此时我已经有了正式的、体面的工作,按道理来说,我不再需要用这种落后的手段换一个老婆。可在金东这里不一样,金东的女孩挑老公,不要本身优秀的男孩,而是要家庭条件优渥的男孩。没有出得起十来万见面礼、四十来万礼金、近五万的四金五金父母的,父母没有出钱购置房产和汽车的男孩,就算再怎么优秀也讨不了金东的女孩做老婆。姐夫的李家和我家都是这种在金东讨不到媳妇的家庭。于是两家做了换女儿的买卖。

不能让姐姐白白被卖。于是我每月从自己不菲的收入里拿出一部分给姐姐买很多化妆品、护肤品和香水。当我第一次把这些东西送到姐姐手上时,姐姐阴阳怪气地笑了起来。

“我弟弟还真是心疼我啊!”姐姐喷出香水在空气里,幽幽地笑、幽幽地说:“姐姐嫁后,你才有了读完大学的钱。读完了大学你还记得对姐姐好,你有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