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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法子打探,下等杂役也好,宫女也好,属于哪个宫就扎根在哪里,所以她只有在这深宫中苦等,希望哪天能得到永昼的一点儿消息。有一回贴在墙角听一个剃头太监和掖庭掌事的提起前朝皇子,虽只有三言两语,却得知了承德皇帝派出去寻访永昼的羽林军空手而返的喜信。她高兴得两夜没睡好,只要不落在宇文澜舟手里,永昼就还有活路,只要他还活着,姐弟就有相见的一天。永昼比她小三个月,是端肃贵妃的儿子,模样好,脑子也好使,他总能打听到她在哪里,总会想办法带她出去的……

水开了,热气把锅盖顶得咔咔作响,锦书回了神,隔着浸湿的抹布把陶胚的盖子揭下来,麻利地下了面,恭恭敬敬在张妈妈面前摆上一大海碗。

张妈妈跪在炕头谢恩,喃喃道:“千岁亲自给我张罗辞路饭,是奴才几辈子的造化,奴才就是下去了也荣耀。”

锦书笑道:“别讲这些虚礼了,天冷,一耽搁就该凉了,妈妈快趁着热吃吧,我来伺候您。”夹几片羊肝放在她右手前的小碟子里,每布一回菜,张妈妈就曲起五指轻叩桌面,表示磕头答谢,一顿饭下来,笃笃之声不绝于耳。

等吃完了也交了亥,二更的梆子清脆地响起来,张妈妈留下了给姑娘们绣的鞋垫准备起身出门,临走抓住锦书的手,哀戚道:“奴才和千岁这一别山高水长,这辈子兴许没有再见面的日子了。千岁万事多多留意,宫里规矩再重也重不过人心,面上好都是虚的,说不准背后算计人,千岁只要保得住自己就是了。”

锦书点头应承,“我在这儿一切都好,有几位当年跟前伺候的人在永寿宫当差,妈妈要是去,替我瞧瞧她们好不好。也不必说什么,我这里顾念不上,没的回头给她们招是非。”

张妈妈道是,锦书开了门,把她送到掖庭西头的廊庑下。看她挑着风灯摇摇晃晃走远了,这才回身往跨院里去。白天下了值的宫女们梳洗完了,端着木盆出来倒水,看见她就招呼,“张妈妈的辞路饭预备过了?”

锦书在廊檐下拍拍鞋上沾了的雪,轻声细语地答:“才刚吃完了送出去的。”

钟粹宫定妃的贴身丫头对她道:“明儿你替我们那儿裁些手纸吧,我和萧姑姑说过了,你只管到内务府领白棉纸去就行了。”

锦书应了,脸上依旧带着淡淡的笑。掖庭是各宫宫女杂居的地方,只分两种人,一种是伺候帝后妃嫔的宫人,一种是女奴出身的杂役。宫女们从新皇帝的包衣奴才里挑选出来,最多二十一岁就能放出去。女奴不同,到死都出不了掖庭,是最下等的人,谁都可以指派你。耐着性子和你说你得做,没好气儿地吩咐你,你也得照做,横竖叫你停不下手来就是了。

宫女们受不住冻都回屋去了,掖庭和寝宫不同,地下不供炭,一到隆冬时节冷得牙关直打颤。锦书看着那满地明晃晃的雪愣神,站了一会儿想起还有锅灶碗筷没收拾,忙打了绵帘进去。冷水里一通刷洗,冻得十根指头萝卜似的,再往洗脸的热水里一泡,又胀又麻,直痒到骨头缝里去。

次日寅末起身,冬天夜长,这个时候天还是黑的,跨院里已经热闹开了。当值的宫女打点好,听见宫门外的首领太监拍掌,列好队往各宫去替换上夜的人了。锦书挑了灯往内务府去,薄薄的鞋底踩在雪地里咯吱作响。好容易进了广储司的大门,掌事太监坐在大案后头,听见有人进门,连眼皮都没翻一下,只问:“干什么来了?”

锦书请个安,“陈谙达大禧,我来领钟粹宫份例的白棉纸。”

陈太监抬头笑道:“哟,是锦书姑娘!外头冷啊,快来烤火,瞧瞧脸色都变了。你稍等,我这就给你取去。”

但凡男人总是喜欢美人的,就是六根不全的太监也一样,见你好看就客气些,爱和你亲近,有时候给你塞点赏赐的瓜果点心,并不是真心对你好。锦书心里知道,也很反感,可是没办法,只有忍着。这些太监得罪不起,你要是敢拉脸,回头千方百计算计你。

白棉纸拿黄云套套好,恭恭敬敬顶在头上,挑墙根雪薄的地方走。天已经微微亮了,用不上灯笼了,就把挑杆子别在腰封里。出了夹道往南,远远看见一队太监抬着一乘肩舆逶迤而来,忙请下黄云套,合了伞在一旁站好。肩舆经过她面前时,不知怎么,高高在上的人突然叫等一等。

那是个极好听的男声,像铮淙的琴音,又隐隐夹带金石的冷冽。锦书心里打突,渐渐不安起来。刚刚她并没有看清舆上是谁,但知道必不是等闲之人。不管是大英朝还是前朝,后宫之中乘辇代步的,除了后妃就是皇帝和太子。会是宇文澜舟吗?似乎不太像。

她曾经在父皇宴请藩王时远远望过他,也听过他的声音,当时父皇出了对子众人共乐,上联是:身居宝塔,眼望孔明,怨江围实难旅步。异姓藩王们的先祖都是行伍出身,王位一代一代传下来,继位的世子大多重武轻文,肚子里有墨水的没几个。抓耳挠腮之际,只有一个身姿挺拔的年轻人站起来接对子:鸟处笼中,心思槽巢,恨关羽不得张飞。

那声音低沉而坚定,她一辈子都忘不了。如此的野心勃勃,踌躇满志,可惜当时父皇并不警醒,反倒夸他文采非凡。赐了黄马褂准他御前行走,结果他就身披黄马褂,带兵杀进了紫禁城。

不是宇文澜舟,那便是太子宇文湛了吧!如果是他,那他们俩小时候为只鸟打过架,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能认出她吗?

她有些走神,舆上人哎了声,“你是哪个宫的?”

锦书忙请了双安,“回主子的话,奴才是掖庭的杂役,没有福气伺候贵人们。”

那人沉吟片刻,“抬起头来我瞧瞧。”

锦书有些没底气,可忐忑归忐忑,却不得不照他的话办。微仰起头,眼皮子老实地垂着,主子要看你,那是你的造化,只有主子看你的份,你不能和主子大眼瞪小眼,坏了规矩不但自己要受罚,还要连累调理你的姑姑。舆上的人打量了她,半天没出声,只听见微微地叹了口气,“叫什么?”

“奴才锦书。”她低下头应。舆上的人再没说话,太监首领右手两指在左手掌心里清脆的一打,肩舆又缓缓前行,往慈宁宫方向去了。锦书垮下了肩,四九的天儿,生生吓出汗来,风一吹,鬓角凉飕飕的。

他好像没认出她,可是那声叹息是什么意思?肚子里九转十八弯地想了会儿,宇文湛是宇文澜舟的嫡长子,祈人大多早婚,宇文澜舟十四岁就生了他。那年他跟他父亲进宫朝贺,也就五六岁光景。两人捞了袖子开打,只几个回合就给拉开了,后来在一张桌子上吃过两块点心又合好了,临走她送了他一个扇坠子。再后来直到宇文澜舟攻占了紫禁城,她都没有和这对父子见过面。细算起来也有十来年了,都说黄毛丫头十八变,他要能认出她来,除非是神仙。

宽慰自己一番,脚下加快了步子,唯恐再生出什么事端来,等进了掖庭局,这才松了口气。上夜的宫女回来了,白天没差使,可以在屋子里睡上两个时辰,所以她不能回房里,得到西边的杂役房。进门先给管事的萧姑姑请安,萧姑姑看见黄云袋子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点了头道:“等这个干完了,把慈宁宫要用的火眉子搓上。各处要准备年下用的东西,今儿当值的人不够,回头搓得了你给送去吧,不用进去,给门口的人就成。”

锦书屈了屈腿道是,“我料理完了就去。”

她手上忙活,萧姑姑在一旁看得颇合心意。这丫头聪明,干什么都叫人挑不出毛病,就是性子淡了点儿,从没听见她和人聊闲话,看她只有十六七岁的年纪,论起资历来,恐怕比谁都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入的宫。萧姑姑比她大不了多少,还是爱打听的年纪,看左右人离得远,就压低了声和她套起近乎来,“哎,我上回见你编过一只雁么虎,就和活物一样,怎么编的?”

锦书抬头笑了笑,“姑姑爱玩这个?下回我编个送给您。要说清倒不易,要不等姑姑得了闲,我编一回给您看,一看您就会了。”

她笑的时候嘴角有两个小小的梨窝,说话总是慢条斯理,一字一句都是细琢磨有分寸的,这样的人叫人喜欢,萧姑姑便顺着话头接道:“今儿晌午吃了饭歇会子,你教教我。”

锦书知道这是给她放水呢,应了一声,笑得愈发腼腆。

萧姑姑又问:“你多大了?”

她在熨过的白棉纸上垫上了湿布,一面答道:“到了年初五就满十六了。”

萧姑姑笑道:“月份够大的,日子也吉利,初五迎财神把你给迎来了,你爹娘多高兴啊……说起你爹娘,家里还有什么人?”

锦书耷拉下眼皮,淡淡道:“都死绝了。”

萧姑姑讪讪的,“对不住啊,勾起你的伤心事来了。话说回来,正月初五生日的真不多,我听说前朝的太常帝姬就是初五生的,你福气大,和她撞到一块儿了。”想了想又道:“老祖宗常夸你搓的火眉子好,等有了机会我和慈宁宫的人说说,侍烟的小苓子到年纪该放出去了,到时候调你过去当差,侍奉老祖宗总比在这儿做杂役强。”

锦书急忙摇头道:“我知道姑姑心疼我,可我笨手笨脚的,又不会说话,怕有个闪失连累了姑姑。我是个上不了台面的人,只求安稳。姑姑给我指派活儿,我尽心地做,在这里伺候上头也是一样。”

萧姑姑看她的眼神有点怪,在宫里这么久,头回遇上不肯攀高枝儿的人。谁愿意在掖庭受那份活罪,整天累得骡马似的。是个人都想尽了法子往上爬,能到主子身边才有出头的日子。像她这样的,满紫禁城找不出第二个来。这叫什么?明哲保身?还是没出息?萧姑姑不再说什么了,脸也有些冷,为她好她倒不领情,真是天生的劳碌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