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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荣倒不像对别人那样疾言厉色,只不过为了做给别人瞧,也还故意绷着脸,“你别干那些杂活了,伺候老佛爷是正经。苓子四月要放出去的,时候不多,你得跟她好好学。塔嬷嬷发了话,过会子让你到太医院领药交给司浴的绿芜,回来后别管旁的事儿,看着苓子怎么当差就成。”
锦书屈腿道是,春荣看着她,眼里隐有温和的光。她知道春荣心眼是好的,便对她抿嘴一笑,两个梨涡深深的,透着恬淡的欢愉。春荣脸上的线条柔和起来,要笑又不太好意思,装模作样咳嗽一声,绕过她往偏殿指挥人收拾桌子底下的油布去了。
交辰时,太皇太后回到偏殿里歇着,苓子伺候着吸了两锅烟。敬完了烟轮着敬茶的伺候,她们就悄声退了出来。苓子看左右无人,就拉她到廊子的滴水下嘱咐,“你抓的药是艾草和红花,艾草不打紧,红花可千万要仔细。从寿药房出来就好好看紧了,半点不能漏。叫御医写方子按分量抓,回来送给绿芜时再过过秤,宁可多费些手脚,比不明不白丢了小命好。这宫里……人心隔肚皮。”
锦书应了记在心上,过去和崔贵祥告假,崔总管看了看天,“雪这么大!你得上乾清宫,御药房在乾清宫东南侧的庑房内。”又低声招呼小宫女,“大梅子,把后出廊上的伞拿来。”
锦书忙道:“谢谢谙达,我自己去拿,不麻烦大梅了。”说完一溜烟就往廊子下去了。
太皇太后倚着软垫看窗外,风雪满天,不知是雨还是雪珠子,落在瓦楞上噼啪作响。炕临着窗户,宫内的人事一览无余。她看着锦书往宫门上去,风大,吹起了袍子的下摆,露出里头夹裤的裤腿。人又瘦弱,撑着伞摇晃,像站不住似的。
塔嬷嬷顺着太皇太后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一个褐紫色的人影一晃就往夹道里去了。太皇太后脸上淡淡的,看不出有什么情绪,塔嬷嬷把宫女们新打的络子给她瞧,一面道:“这帮子丫头的手真是巧,编什么就是什么。”捡了个燕子香囊递过去,“这是锦书做的,我看这孩子是个聪明人,也讨人喜欢,老佛爷瞧呢?”
太皇太后把玩了一阵把香囊放回去,慢声慢气道:“太聪明了也不是什么好事,你仔细留意她,要是安分,我也不是个不能容人的。可要是不安分,生出一点歹心来,那也不必顾念太子了,留着是个祸害。”
塔嬷嬷心里极明白,太子于她来说也是个心肝肉,她和太皇太后疼他的心是一样的,对锦书自然处处留意提防,不在话下。
出了永康左门,夹道里的风更大。锦书勉强撑着伞往乾清宫去,雪里夹着冰雹,簌簌地落到伞面上,又纷纷地弹落开去。等进了的月华门,走到廊庑下合伞,往外一看,天阴沉得要压下来一般。雪停了,只下雹子,一个个雀儿蛋大小,密密地砸在台阶上,把坛子里栽的耐冬打得东倒西歪。
她拍了拍身上的雪沫子往宫里去,上书房里有朗朗的读书声传出来。她微有些恍惚,这个地方有好些年没来了,以前自己也和兄弟们在这里念书习字,如今人面不知何处去,只剩下她孤零零一个。父亲不在了,她从主子沦为了奴才,再踏进这里,早已物是人非。
哀哀叹口气,这会儿不是感慨的时候,耽搁了差事回头不好交代,便绕过上书房往庑房里去。跨进南三所的门,只看见大堂正中间挂着很大的一个“寿药”的提匾。东边靠墙是一溜案几,西边是一个高至屋顶的大药柜子,柜台上的一盏灯摇摇曳曳照亮了大半个屋子。环顾整个寿药房,内外只有一个人,在药柜前站着,面前放着一个大臼,右手拿着戥,左手正捏着一张方子在灯下看,听见有人来,连头都没抬一下。
锦书一时不知怎么开口,那人戴着貂鼠的暖帽,穿着深蓝色的琵琶襟马褂,一味低着头,也看不出是什么官职。她只得福了福道:“给大人请安了!我是慈宁宫的宫女,来给太皇太后抓两味药。”
那人终于抬了眼皮看过来,目光冷冷的,比外头的雪还凛冽三分。一张脸无喜无悲,虽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却掩不住那堂堂的好相貌。眉含远山,目藏千秋,她这样美人窝里长大的都忍不住一叹,只觉满目的晃眼,什么宋玉、潘安、兰陵王,大概都不及他一半吧!这样的人怎么在这太医院里供职呢?锦书觉得可惜,他应该抱着琴徜徉山水间才对,在这太医院里苦熬六年,白糟蹋了。
那人见她只顾出神,便开口道:“太皇太后抱恙么?”
锦书听他鼻子齉着,似乎是染了风寒。果然是医者不能自医,也不甚在意,只道:“回大人,是腿上的毛病。这两日有些浮肿,前儿已经有太医请过脉了,今儿抓两味药泡足。”
那人的视线又落在药方子上,悠悠然道:“没在慈宁宫见过你,你叫什么?”锦书微躬了躬身子道:“奴才是刚到慈宁宫当差的,叫锦书。”
那人复抬头看她,紧抿着唇,眼里有探究之色。锦书被他这么一瞧顿觉手足无措,不知怎么,心里惶惶地跳,像被人捏着了什么把柄似的。这人的一个动作,一个眼神都叫她不安,她暗蹙了蹙眉,方道:“劳大人替奴才抓药,奴才好回去交差。”
那人放下药方和戥子,又去杵药,因为没垫软垫子,把柜台杵得砰砰响。垂眼看着臼里,淡淡道:“要抓什么药?”
锦书心头不大舒服,不明白太医院的医正怎么会傲慢得这样。转念一想,人家是带着病当值,得体谅人家。再说人在屋檐下,他就是晾着你,你也得等着不是!就敛神好声好气地回话,“奴才来配艾草和红花。”
那人上扬着调子嗯了一声,“宫里的红花是禁药,怎么打发你来抓?崔贵祥呢?”
锦书靠门口站着,门外的风吹进来,吹得背上凉飕飕的。一面歪着头心里咋舌,这个太医胆儿够大的,不论宫里的医正或侍卫,就连朝廷里的军机大臣,看见太皇太后宫里的总管也得客客气的,这个人真是猖狂,敢直呼其名,这份胆色还真是值得佩服。
“问你话呢,怎么不答应?”那人见她走神便催促。
锦书忙道:“崔谙达节下忙,就让奴才来。大人把分量写在纸上,回了慈宁宫由姑姑再过秤的,坏不了规矩。”
那人杵得发了汗,顺手摘了头上的暖帽放在一旁,露出一头乌黑密实鬓角分明的发,愈加显得龙章凤质,眉眼如画。那五官虽美,却无半点女气,满满尽是昂扬之态,锦书又忍不住评头论足一番,套句戏文里说的:遥遥若高山之独立,巍峨如玉山之将崩。就是那种天下尽在我手的气概!
长得是不错,就是脾气差了点儿,把她当摆设一样。锦书耐着性子又给他道福,“大人,奴才急等着交差,请大人行个方便。”
那人眼一横,“急什么,没见这儿正忙着吗?”
锦书无奈,想了想道:“大人,您歇会儿,奴才来给您杵药吧!”
那人听了也不客气,直接将臼往前一推,“杵成沫子,不能有块儿。”
锦书应个是,把臼往边上挪了挪。满以为他腾出手来了就能给她抓药了,谁知那人从柜台后头走出来,往旁边听差房的椅子里一坐,喝着暖壶里的茶,烤着炭盆里的火,悠闲地合上眼打起盹来。
锦书咬着嘴唇颇感委屈,他这一歇要歇多久?她还急着回慈宁宫,如今有的是眼睛盯着她,就是针鼻儿大的错处也够她受的,这太医是存心难为她吗?心里嘀咕着,手上就使了把劲,握着杵把铜臼捣得咣当乱响。
那人半眯着眼恫吓,“这是给皇上的药,你使那么大的劲儿把臼捅破了,洒了一点儿药,杀你的头!”
锦书脖子后头一凉,不由放轻了手脚。憋了一会儿想再求求,刚要开口,那位太医道:“你老家哪里的?”
她愣了愣,像被揭了疮疤似的疼了一下,低头道:“京城的。”醒了醒神,觉得应该和他套套近乎,兴许他一高兴就给她抓药了,便阿谀地问,“大人是哪里人?”
“我?”他琢磨了会儿,“我老家是南苑的。”
锦书暗里咂嘴,原来是南苑人,难怪那么傲气。她觍脸笑了笑,“大人进宫几年了?”
他转着手上的虎骨扳指,微仰着头,视线落在屋顶正梁的花开富贵刻花上,沉吟片刻喃喃,“到明年五月就满九年了。”
想来承德皇帝改年号那会儿就做太医了,官职一定很高,难怪派头那么大呢!锦书惦记着事儿,也实在是耗不起,只得央道:“大人,奴才还有好些差事要当,求大人给奴才开方子抓药吧!御药房没别的太医,劳您大驾,奴才感激不尽。”
那位却是个稳如泰山的人,凭你怎么说,只管喝茶翻医书,嘴里道:“把这罐药杵完了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