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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荣笑道:“太子爷跟前的差当完了?”
她的声调微扬着,又促狭地眨了眨眼睛,锦书没来由的一阵脸红。忙接过她手里的漆盒,干笑道:“姑姑可别拿我打趣儿,这盒子送到哪里去?”
春荣往西偏殿里努努嘴,低声道:“陈贤妃来给老祖宗报喜,说今儿一早起来反酸水,叫太医请过脉了,是喜脉。老祖宗高兴,大年初一就得个好彩头,让到暗间里请了菩萨压着的平安符来,要赏陈贤妃的。”
锦书哦了声,心想这后宫真是喜事不断,孩子一个接着一个来。算上通嫔,年头上就知道要添两个,后面或者还有。这皇帝,咳咳……真是龙马精神!
春荣道:“别顾着发愣了,你替我送进去吧,我还要上储秀宫一趟。”锦书一想到要见皇后便有些发怵,支吾了一下,怯怯看着春荣,那双眼睛又大又圆,水汪汪的,就像太皇太后养的那只大白猫。春荣憋不住,嗤的一声笑出来,边笑边道,“你就那点儿胆子?太皇太后和皇上都见过了,还怕见后妃?你仔细些,她们抓不着你错处,不能把你怎么样,再说在慈宁宫当差,日后少不得要照面,难道一直躲着不成?”
锦书想也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今儿过节,大家图个喜兴,大概也不会故意难为她。早晚要露面的,没有比今天更好的时机了。想明白了便将漆盒托到胸前,对春荣道:“你忙去吧,我这就进去了。”
春荣道好,往宫门前去,边走边回头看她,见她迈上了台阶,挺直了脊背,脚下没有虚晃,舍身就义似的,直愣愣地就进了西偏殿。
暖阁里太皇太后正和几位主子拉家常,有淡淡的脂粉香气萦绕。锦书托着漆盒到太皇太后跟前,叫声老祖宗,“奴才把平安符请来了。”
塔嬷嬷揭了盒盖,太皇太后对下首的陈贤妃道:“这个赏你的,让菩萨保佑你,再给你们万岁爷添个小子。”
贤妃受宠若惊,忙起身一肃,躬着背,双手接过黄符谢恩。锦书却行退到帘子外,把盒子交给小宫女,复又进去垂手侍立。皇后想来是听说过什么的,微眯了眯眼,笑着对太皇太后道:“老祖宗又得了个好丫头,从前没见过。”
太皇太后道:“才从掖庭拨过来的。”招呼锦书,“来给皇后和两位小主见礼。”
锦书应了个是,敛神上前叩拜,“奴才给娘娘请安。”
皇后让免礼,笑道:“真是个齐全孩子,还是老祖宗会挑人,和慈宁宫的一比,咱们宫里的就跟鸡仔子似的了。”
锦书应景儿笑了笑,又到贤淑二妃跟前肃拜,两宫主位也让免礼,这才退回到入画身旁,有意无意地拿余光打量起三位后妃来。
皇后戴着翡翠碧玺花卉钿子,额上覆着金累丝九凤的钿口,五官很秀丽,挨着太皇太后坐着,一派端庄谦和的仪态。贤妃大概是因为有了身孕,略显丰腴。垂着眼,手里端着茶盏,腕子上一对金镶九龙戏珠手镯。容长脸,眉眼儿算不得美,充其量沾上个清秀的边。端着架子,说不上的一股子劲头。看下头的人不拿正眼来瞧,只一瞥,就表示知道了。再看淑妃,穿着缕金百蝶穿花洋缎窄褃袄,领口和袖口镶着白狐毛,下面配一条葱黄绫棉裙。低头在圈椅里坐着,高高的个儿,细瘦身材。人有点腼腆,沉默着,反倒显得高贵。
承德皇帝的后宫究竟有多少嫔妃,很难定数。每年三月有选秀,番邦朝贺时还有异域美人进贡,只不过皇帝坚持血统纯正,异族女子不得进宫门,能有名分的基本都是朝中重臣的女儿。这是政治手段,也是为了维护国体根本。朝臣们有文韬武略,却没有宇文氏那样良好的相貌,所以皇帝的后妃也并非个个绝美。这样看来皇帝似乎是吃亏了,佳丽们再雕琢,穿好的、戴好的,站在皇帝边上,还是会给比下去。好在皇帝不爱以貌取人,翻起绿头牌来不含糊,基本做到雨露均沾。因此妃嫔之间就算偶有攀比倾轧,也不是非得斗得你死我活。平时各自偏安一隅,宫廷生活过起来十分的静谧安详。
皇后的视线又落在锦书身上,探过身在太皇太后耳边低低说了些什么,太皇太后微点了点头。锦书低眉顺眼地静站着,也料到皇后必然知道太子在慈宁宫里闹的这一出,心里激灵灵打个突,渐渐忐忑起来。
恰巧那厢淑妃开了口,“老祖宗,咱们拟好了菜单子,今儿中晌的家常菜就借您的小厨房用,咱们掌勺,给老祖宗敬献。”
太皇太后颇满意地颔首,“我可有口福了,就等着吃孙子媳妇们的手艺菜了。”
宫里有规矩,大年初一的午饭斋戒,须得由皇后妃子亲手做了孝敬长辈。可别以为宫里的主子们一个个养尊处优只会修手指甲。祁人讲究上炕一把剪子,下地一把铲子,凭你多尊贵,德言容功要面面俱到,否则你无才无徳,就该搬到冷宫里过日子去了。
贤妃凑趣道:“我今儿给老祖宗抻面吃,面揉得筋道了,拌上香油和醋,又好吃又开胃。”
皇后笑道:“贤妹妹是北方人,抻面是她的绝活,我是南方人,就给老祖宗做道香菇面筋吧!”
太皇太后一迭声应好,笑着说:“皇太后不问事,由她去,回头把你们主子请来同吃才好。”
宫妃们一听笑逐颜开,皇后却道:“老祖宗主意好,只是宫里姊妹多,要是知道万岁爷在慈宁宫进午膳,一个个都跑了来,到时候只怕扰了老祖宗的清净。”
太皇太后一听就明白意思了,皇帝虽不厚此薄彼,到底宫里女人多,套句糙话,僧多粥少。侍寝轮流着来,皇帝还动不动地撤牌子,想见一面要等一个多月。都是年轻媳妇,谁不想多和爷们儿亲近?若是知道皇帝在这里进膳,那寻各种借口来的人就多了,真得吵得人不安生。太皇太后到底改了主意,点头道:“皇后说得有理,那就作罢了,咱们自己吃也是一样。”
两个妃子瞬间一脸失望,低下头再不吭声了。皇后嘴角噙着恬淡的笑意,悠哉悠哉地品茗,扫一眼二妃,很是不以为然。
皇后是极有肚才的,她的地位和那些妃子不同。她和皇帝是少年夫妻,风风雨雨十几年,纵是皇帝平时话少,总还给她几分薄面,她要见他,甚至不需通禀。女人的心都一样,皇帝妃嫔多是无法改变的,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凭她们怎么闹去,但只要有她在,皇帝身边就该干干净净。皇帝初一十五必定留宿坤宁宫,她又何必急在一时,替他人做嫁衣裳。
自鸣钟响了八下,已经到了辰正时分。说话时候长了,太皇太后有了年纪,眼看着有些困乏,皇后笑道:“老祖宗起得早,咱们在这儿扰得老祖宗不得休息。两位妹妹先回宫歇着去吧,等到了时候再过慈宁宫来。”说着施施然起身一福,“老祖宗打会子盹儿,奴才好几天没见着东篱了,先瞧瞧他去。”
太皇太后准了,合眼道:“去吧。”
皇后领贤淑二妃请了跪安,悄声退出殿外,贤妃和淑妃又拜别了皇后,上了两抬肩舆,冒着风雪回各自的寝宫去了。
太皇太后是个福泽深厚的人,晚年身子发胖,也容易倦。一般到了辰正就得在炕上歪小半个时辰,并不是真睡,只是闭目养神。慈宁宫里当差的都知道规矩,只留塔嬷嬷一个贴身伺候,别的都要退到暖阁外头去。锦书跟在入画身后跨出门槛,一抬眼,发现皇后就站在廊庑下,拢着精巧的手炉,对着宫墙上方远眺。
雪下得愈发大,铺天盖地地翻卷而来。众人要回配殿去,经过皇后身边时屈膝行礼。锦书也如法炮制,才蹲下,只听皇后幽幽道:“上年多雨雪,今年的年景不知怎么样。”
锦书一时怔住,也不敢确定皇后是不是在同她说话,正踌躇着,皇后转过脸看着她道:“锦书姑娘觉得呢?”
锦书心里一跳,忙肃道:“娘娘快别这样称奴才,奴才担当不起。”
皇后笑了笑,“你们是太皇太后跟前伺候的,原比那起子宫人有体面。莫说我,就是皇上也要留三分脸。”
锦书听了越加谦恭地道不敢,偏殿里没差事的人见皇后留锦书说话都有心避讳,偌大的殿堂和廊下空荡荡的,她顿觉心头擂鼓般,声声震得脑子发胀。
皇后是肚子里打仗的好手,不忙着切入正题,只不痛不痒说些题外话。谈谈天气,聊聊节气,像钝刀子割肉,直把锦书吓得悸栗栗。终于火候差不多了,才调过眼来看面前这张脸,半仰着红唇,不紧不慢道:“我一见你就合眼缘,从前也听说过你。可巧我缺个贴身的人伺候,要是我去求老祖宗把你赏我,你愿不愿意跟着我?”
锦书暗自哀叹命不久矣,嘴上不好说什么,只得装了欢喜的样子道:“能伺候主子是奴才前世的造化,奴才是慈宁宫的人,万事听老佛爷的安排。老佛爷发了话,奴才没有不遵从的,一定尽心尽力地侍奉皇后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