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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窗外有人低声叫“锦姑姑”,听口音带点东北味儿,锦书知道是下值房的二等宫女小娟。照规矩次一等的宫女不许进上值房,要进得有大宫女许可才行,她既喊她肯定是有事,锦书答应了声,“进来说话吧。”

小娟低着头,迈着小步,手里捧着一双五福捧寿的鞋,走到锦书跟前躬了躬腰,毕恭毕敬地把鞋呈上来,“这是我孝敬姑姑的,您试试吧,看合不合脚。”

锦书大为意外,次等宫女给大宫女做针线是常有的,可自己掌了事儿之后从没有对下头的人有过这种要求。她双手接过来,笑道:“难为你想着我,谢谢。”

小娟垂着眼睛道:“咱们在姑姑手底下已经过的是好日子了,要是不知道讨乖就是不知趣儿。再过几天是花朝,各宫的主子宫女都要在一处玩,要是叫她们瞧见咱们宫的姑姑连双蝙蝠鞋都没有,倒要叫她们笑话。”

入画笑道:“好丫头,真懂事儿!锦姑姑的有了,荣姑姑的呢?”

小娟说:“不能短了荣姑姑的,守月已经送到南三所的梢间去了。”又对锦书道,“姑姑试试吧,要是小了我就拿回去抻一抻,过两天一准儿合脚。”

屋里都是极熟稔的人,又都是女孩儿,锦书也不回避了,利索蹬了脚上的鞋。小娟蹲下来伺候,托着花盆底给她穿上,小心翼翼地问:“姑姑,怎么样?”

锦书很是欢喜,喜滋滋道:“你真巧的手,大小刚好,倒像是照着我的脚做的。”

小娟看似松了口气,也笑道:“姑姑上回趟水踩湿了鞋,放在炭盆子边上烤来着,我比着大小画下来的。”

“怪道呢,难为你周全。”锦书说:“有这一回,我明白你的心就成了,往后用不着再做了,做这鞋的苦处我知道,三更灯火五更鸡,起早贪黑的。”

小娟哎了声,又说:“姑姑明年要还是咱们的掌事儿,我这活计逃不了,还给姑姑做。”说着一甩大辫子出门去了。

屋里歪着打络子的几个人调笑起来,“这丫头不孬,瞧这话说的!敢情算准了明年你不会在慈宁宫了。”

锦书翻着个儿地看这双鞋,随口应道:“她是这个意思吗?你们别曲解人家。”

入画说:“曲解什么?不论哪位主子爷,怕是都不能让你在慈宁宫里待久了的。”

锦书不理她们,引了线穿针,脑子里却闲不下来,炒豆子似的来回焯,一会儿是皇帝,一会儿是太子,那两张肖似的脸渐渐融合在一起,也分不清谁是谁来了。

案上的自鸣钟嘀嗒地响,春天本来就容易犯困,入画她们手上的活儿不赶急,一个个都倒在炕上打起了盹。锦书撂下花绷子出门去,远远看见崔贵祥手下的跟班太监留金在铜茶炊那儿,打着呵欠坐在檐下的春凳上,一口一口喝着酽茶醒神儿。

张和全正在给紫砂炖盅看火,她走过去给他请个安,“谙达忙着呢?”

张太监起来还了个礼,“是锦姑娘啊,身上的伤都大好了?”

锦书道:“劳您惦记,都好了。”

留金扶正了帽子,赶紧给她见了个礼,“姑姑吉祥。”

锦书应了一声,到那二板凳上落座,和张太监闲聊了两句,便有意无意地问留金:“我是晌午才回来的,听说崔谙达腿上的毛病又犯了?”

留金说:“可不是,每年这个时候都得折腾上几天,他腿上的痼疾还是当年随先帝爷攻怀来时作下的。数九寒冬给大军送手谕,大雪封了山,在河面上来回爬着走,不冻出毛病来才怪呢。”

原来促成改朝换代这件事上崔贵祥也出过一份力,锦书有些失望,可转念想,他是替主子效命,大邺二百多年的基业由荣转衰,有人取而代之是早晚的事,这能怪谁?没了国不要紧,她是个女人,心里装不下万里江山。她独在意的是家里人,父母亲,兄弟们,只可惜连他们都没了,自己孤单单一个人,真是无限的凄凉。

“我这儿脱不了身去瞧他,眼下他跟前谁在看护着?”锦书端坐着问。崔贵祥也算对得住她,救了她一回命。在这深宫里有个人帮衬总是好的,自己领他那份情,在日常生活上多关心他一些,也不枉叫他一声干爸爸。

留金想了想道:“我才刚上谙达榻榻里去过,他的一个徒弟在,另两个都当着值呢。”

锦书问:“请大夫瞧了没?”

“大约是瞧过了,铜吊上熬着药的。”留金笑道,“姑姑有心了,回头我下了值还过去,一定替您带个好儿,谙达感激您哪。”

锦书淡淡道:“那不必,你给我带话给谙达,我今儿不上夜,可交了差事宫门都下钥了,怕来不及过去,明儿我起个早上体和殿去,请谙达好生养着。”

留金道是,三个人边吃茶边逗牙签子,直到暖阁里有击掌声传来,锦书方辞了他们上值去了。

万岁爷回銮,大架势!满朝文武都上午门迎驾去,打响鞭儿,放炮仗,山呼万岁,热闹非常。

锦书挎着红漆食盒从寿膳房出来,听见神武门上鸣钟就站住了,一百单八下子,春巡完了吗?扳着手指头算计,前后也就六天工夫,这趟跑得真够着急的!

琢磨归琢磨,她也不甚在意,内廷该怎么过还怎么过,该忙活的是那些大人们,过了几天松泛日子,这会儿又要紧着了。不过看时候才刚过辰时,西山大营到城里,路程虽不十分远,人马多,又是仪仗又是銮卫扈从,还有好几位小皇子要仔细,这一路中途不歇也得一天的脚程,可眼下宫门上落了钥才不久,仪卫就到了午门上,莫非还是连夜赶路的吗?

进了二月,惊蛰过后一天暖似一天,风扑在脸上都是绵软的,只是雨水更多起来。今天没有日头,天上阴沉沉的,隐约有零星的雨丝飘落,她抬了头看,衬着夹道的红墙黄瓦,阴霾厚重得要压下来一样,用不着说,又得有一场大雨了。

她加紧了脚步往体和殿赶,时候不多,昨晚还是春荣独个儿侍寝,大梅在更衣室外头照应,别的能替,敬烟上替不了,她得快着点儿,探过了崔总管好上值去。

体和殿在储秀宫边上,锦书沿着甬道走,路上遇着好几个以前在掖庭时同院住的宫女,她们围上来搭讪,问长问短的,又扯她的春袍子看,手指在掐金丝绸子的滚边上来回的抚摩,羡慕地说:“到底是不一样了,您得了高枝儿,连衣裳都比咱们贵气。在慈宁宫里当差横竖长脸子,旁的宫里的那些个姑姑算什么呀,给您提鞋都不称头!”

锦书蓦然发现她们称呼她也用上“您”了,以前在杂役房时,她们成天拿又零碎又费时的活给她做,见了面连名字都不叫,不是“喂”就是“哎”。如今不同了,话里用敬语,都来恭维你,羡慕你,可见宫里人就是这样势利,只要你得了一点道行,以前不对盘的人也像苍蝇似的围着你乱转。

锦书也虚头八脑地应承,“哪里哪里,都是老祖宗的抬爱。”

她身上的那点消息她们自然也听说了,嗟叹之人有之,不屑之人有之,嫉妒之人有之……前面人说话,后面人兜天翻白眼,她都瞧在眼里,又算得了什么?她也想明白了,要是活在人家的框框里,那还不如不活!活着干什么?为自己还是为别人?何况有人夸你,就肯定有人背地里骂你,她又不是银子,做不到个个都喜欢。

随口应付几句就完了,她挺直了脊背,扬着脸儿,提着食盒朝体和殿里去。管她们怎么议论,爱谁谁吧,孔夫子还堵不住悠悠众口呢,自己哪儿比得过圣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