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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夫人抿嘴一笑,唇角便现出两个浅浅的梨涡,模样娴静,三十五岁的年纪,依旧面目姣好,婷婷楚楚俨然年轻媳妇的光景。
宝楹愣了愣,和母亲风雨在一起待了十几年,她的一举一动是再熟悉不过的,可今天竟发现母亲低头浅笑的样子和锦书那样像!怪道自己头一眼看见锦书就觉得面善,世上为什么有这么巧的事?
她呆呆的,董夫人也缄默下来,孩子大了有心事,现今出了阁,许的又是帝王家,后宫里多少糟心事,不能说出来,只有咬碎牙忍着。她探前把女儿揽进怀里,温声道:“宝宝儿,娘知道你心里苦闷,可没法子,一切都是命。人活一世太多的无奈,女人的难处比男人更多,就是如今晋了高位的贵主子,她就没有烦心事儿么?要学着看开,执念放下了,自然就好了。”
宝楹幽幽一叹,“娘说得是,她早前也苦,我的遭遇和她比起来,真是连块儿皮毛都及不上。我到天边还有您呢,她是最可怜的,荣辱一个人担着,难为她小小的年纪。”
董夫人是头回听她说起那位皇贵妃,上趟宫里发恩旨着贵人以下家里人上神武门见闺女,忌讳着边上人多,说了没到十句话就分开了,只知道皇贵妃极拂照她,并没有往细了说。自己是天天在佛堂里吃斋诵经的,不常和外头接触,董老爷常年驻扎在西山也难得回来,一旦回来就吃个烂醉,她从骨子里的不待见他,照了面不过随意打发,夫妻间不亲近,无话可说。她原以为那位皇贵妃宠冠六宫,必定是有山一样坚实的娘家做后盾的,谁知也是个苦出生。
“她娘家没人了?”董夫人摇了摇头,“可怜见儿的!人啊,果真是没有十全十美的隆福,这里短了,那里才能填补上。”
“是这话,她娘家人不死,也就没有这大英江山了。”宝楹茫然看着天花喃喃,“真不知道她这十来年是怎么熬过来的,一会子帝姬,一会子杂役的。如今算苦尽甘来,万岁爷疼爱她,拿她当个活宝贝的……”
她不经意转过头,猛见母亲脸色煞白,生生把她吓了一跳。慌手慌脚给她娘打扇子顺气,新儿倒了凉茶来喂,折腾了半天才换过劲儿来。一回神又死死抓住了宝楹的手,颤着声问:“什么帝姬?哪国的帝姬?是藩王的闺女?”
宝楹愈发的六神无主,“您糊涂了?藩王的闺女是郡主,怎么好称帝姬?她是大邺的帝姬呀,明治皇帝唯一的闺女,太常帝姬。”
董夫人手里的杯盏“咣”的一声砸得粉碎,她扳着宝楹的肩使劲摇晃,“是真的吗?太常帝姬十年前不就已经死了吗?怎么又成了皇贵妃?戏衣库门前榆树上吊死的那个孩子不是她吗?啊……你快说呀!”
宝楹从没见过母亲那样惶然失措的样子,登时把她吓傻了,她不明白母亲怎么知道戏衣库有棵榆树,更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一听太常帝姬就失态成那样。
她怯怯地拉董夫人的手,小心翼翼地说:“娘,您快醒醒神儿!什么吊死的孩子?皇贵妃就是当年明治帝的遗孤,这是千真万确的。”
董夫人瘫软下来几乎晕厥,浑身颤抖着,脸上似喜似悲,嘴角扭曲着,直着眼睛看藻井,眼眶里一瞬便盈满了泪,要强忍着,却还是走珠一般簌簌连串落了下来。
宝楹和新儿都怔住了,才刚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成了那样?
神武门临着景山,城门楼子建得又高,隐隐有流转的山风吹过来,吹得槛窗上的窗户纸噗噗直响。檐下的大径纱灯来回的摆动,铁钩和挂环吱扭的磨,叫人心底里生出寒意来。
先头屋子里的声音惊动了达春,他推开隔门朝里看了一眼,拱手道:“小主,已经过了午时牌,宫里主子们都起身了,奴才打发人送太太下城楼,时候长了怕叫人看见,奴才不好往上交代。”
董夫人忙转脸掖了眼泪,款款站起来冲达春蹲福,“给大人添麻烦了,怪不好意思的。”
达春木着脸躬了躬身,“太太言重了,举手之劳罢了。”
董夫人浅浅一笑,掂了掂衣角站起来,还是一派温婉优雅,仿佛刚才的失控从未发生过似的,对宝楹道:“小主儿自己多保重,等下趟递了牌子我再来瞧你。”走了两步回头,温声道,“和贵主儿多来往,跟前好生侍候着,她……很难得。”
宝楹满心的疑惑,总觉得事有蹊跷,又不好当着外人问,只得葫芦应了。目送母亲跟着护军下了城楼,方踅身取了一串三角小粽子和剩下的小银角子,让新儿往达春手上递,只道:“大恩不言谢了,这是一点儿意思,本来拿不出手的,大人别嫌弃,随意买壶酒喝吧!”
达春推了推,谦恭道:“小主别客气,奴才家道不艰难,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爷们儿家攒不住钱,东手来西手去,再多的银钱也是填了泥沟粪坑,您留着打赏下头人吧!”又道,“您出来有时候了,还是即刻回顺贞门上的好。神武门不在内廷,宫妃在这里逗留久了欠妥当。”
达春微虾着腰,照旧是毕恭毕敬的样儿。宝楹瞧着那包小银角子皱眉,“大人不收是嫌少?”
达春怔忡了下,提起了那串粽子挂在刀鞘上,打袖谢了赏道:“奴才家里没人做,怪稀罕的,奴才就拿这个吧,回头夜里当点心吃。”
宝楹听他这么说也作罢了,跟着下城楼,一面道:“天热,搁到晚上怕要坏,打发人吊在井口下头,吃的时候再取吧。”
她是不经意脱口而出,达春心头竟扑腾起来,耳膜隆隆的震得头晕。太久没有女人照料,猛听见一句体恤的话便让他找不着北了。
他如今是正二品的禁军统领,家业不大不小,也有一座四进府第,五六十个家丁仆役,细论起来日子过得。亏就亏在他是个孤儿,早年北地闹旱灾,父母兄弟都饿死了,他靠着一个老太太施舍的半个馒头活了下来,逃难到了南苑,投在南军锻造处抡锤子打兵器,调到伙房烧火挑水,转而又进了绿营军,复进神机营,慢慢一步一步爬到这个位置上。
他打小苦,富了也没有一般人的骄逸奢侈。二十六岁上头讨了房媳妇,夫人姓夏,是他路上救的灾民,死了丈夫,还带个两岁的小子。黄连对黄连,相怜相惜日久生情,一心一意地待人家,别说娶妾,就连个通房都没有。他这样的高官厚禄能洁身自爱的不多,夫人是个惜福的,寡妇封了诰命,天天说自己积了几辈子的德,才遇着他这么个菩萨,更是拿他当天一样的供着。
原本倒也夫妻恩爱,可惜夏夫人到底福薄经受不住,舒心日子过了小两年,后来莫名其妙得了病,眼见着身子一里一里弱下去,耗了几个月就撒手去了。那时候起他就和那便宜儿子一样,成了没娘的孩子。一头心里舍不下死鬼婆姨,一头想着自己命硬克人,朝中同僚做媒他也不要,独个儿一过就是五年多。怕回家清锅冷灶触景生情,横竖屋子有人打典,索性搬到值房里住,自己府邸也很少回去了。
没了贴心的女人伺候其实很难,大老爷们儿形单影只,下了值无非和一群光棍吃酒赌钱。身边的小厮奴才再伶俐,终归和女人不同,伺候不得法。他有时候也动心思,想娶个填房太太做伴儿,哪怕是给他焐焐脚也好。无奈命格摆在那里,谁和他亲近谁就折阳寿,他不能只图自己快活,不图别人死活,所以这事儿就耽搁下了。
太久没女人,他脑子都不好使了。身后人轻声细语的,他连寒毛都竖了起来,毛头小子似的,腔子里怦怦疾跳。下台阶,每踩一步都是腾空的,颇有点云里雾里的感觉。
这位也是苦人儿,在宫里头过得并不滋润。万岁爷一门心思在皇贵妃身上,白糟蹋了如花似玉的美娇娘。要是这么个体人意儿的宝贝叫他拾着,他一定当观音菩萨似的供奉,天天盥洗斋素,剪干净指甲捧着她,绝不叫她受半点委屈……
正懵懂懂的飘忽,脑仁儿里猛然一激灵,神思刹那清明起来,悔得直想抽自己大嘴巴子——
真是犯浑昏了头!那是什么人?是万岁爷开了脸的主子!位份再低,他也当存着对天家威严的凛凛敬畏,怎么敢动起那歪脑筋来?天爷,这可是剥皮抽筋的死罪啊!
达春铠甲下的中衣都给汗浸湿了,也不知是热出来的,还是吓出来的。极力自持着退到城墙根下相送,等她翩翩然去了,才敢抬起头偷觑上一眼。
痴痴目送她入了顺贞门,他不由落寞长叹,这等的人物,真作孽的!洛阳花好,非我所有。他除了悄悄看她的背影,别的真连想都不敢想。
笔直的永巷那头通景阳门,道上没遮挡,看得见太监宫女们已经开始走动。
宝楹见过母亲,心事算了了,可想起她刚才的样子又不免犯嘀咕,车轱辘来回倒,猜测着锦书和母亲一定是有渊源的,难不成是娘家户族里的宗亲?真要那样,当年之所以要逃,不单因为父亲是大邺高官,怕是更碍于皇亲国戚这一层。
她胡乱琢磨一阵,转脸儿看见新儿嘟嘟囔囔的不知在抱怨什么,奇道:“谁惹你不受用了?”
新儿撇了撇嘴,“还不是那个达将军!您没发现,他偷着瞧您呢!这是个什么人,眼睛像偷东西贼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