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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宁宫也在中轴线上,离乾清宫并不远,中间只隔了个交泰殿。皇帝带了两个贴身太监从夹道里慢悠悠穿过去,转眼已到了永祥门上。皇后从殿里迎出来,下了汉白玉的月台,站在台阶下给皇帝见礼。

皇帝伸手扶她,一边说:“朕才想起来,今儿是皇后的千秋,没早些给寿星翁拜寿,是朕的不是。朕已命内务府拟单子给你送寿礼,坤宁宫的人劳苦功高,个个都有赏赐。等明年你三十整寿,朕再给你好好贺贺,大赦天下,让大英子民沾沾你的喜气。”

皇后肃了肃,“多谢主子厚爱,承您吉言,希望奴才还有造化活到明年的生辰。”

皇帝一窒,皱着眉头道:“大喜的日子说什么丧气话!才刚还说好些了,这会子又是怎么了?”

皇后勉强笑了笑,“奴才失言了,万岁爷恕罪吧。”说着引他进偏殿,笏满床屏风后摆了小小的一桌,一壶酒,两只冻蜡酒盅,五六个小菜,没有侍膳太监,就像平常人家家常的吃喝。

“愣着干什么?快坐下。”皇后拉他的手请他落座儿,亲自给他斟了酒,“原先各宫的姐妹都要来敬贺的,叫我婉拒了。又不是什么整寿大日子,犯不着兴师动众的,我就想像在南苑时那样,就我和您,咱们俩在一处,安安静静地过,比什么都强。”

皇后本来是个心性儿高,性子强的人,不到这一步,她万不会舍下脸子请他来,还要憋屈地用这种法子唤起他对从前的记忆。她的喜日子,她也想热热闹闹地过,可眼下太子还在景仁宫里关着,储君的位置岌岌可危。听说今儿朝堂上皇帝对二皇子赞赏有加,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皇后看着丈夫端起酒盅来优雅的抿了一口,对她的话不置可否,她像吞了一只苍蝇似的难受。怎么就连一点儿应承的意思也没有呢?真个儿的郎心如铁么?

皇帝是个明白人,他大致也能料到皇后费这么大的劲,把他弄到坤宁宫来为的是什么。索性不作声,看她接下来会说些什么。

皇后不是个随意把大刀抡在头顶上的人,她心里琢磨的东西不急着表露出来,只随意的和皇帝品酒,说说户族里的新鲜事儿。也不知道是打哪儿听来的,什么礼亲王府上养的大狗咬破了荣公爷的裤子,还有敏郡王和人比胆子在坟地里过夜之类的,横竖都是宇文家那帮傻老爷们儿的丑事。

皇帝日日坐在乾清宫里,朝堂之下和亲戚们少有往来,也愿意听那些闲篇儿。可说到兰公爷花六百两银子买了个十一岁的丫头做妾的事儿,皇帝一下子拉长了脸,咬着牙说:“十一岁?他也不怕造孽!他比人家姑娘大好几轮,怎么下得去那手!”

“可不,我也这么说呢!那闺女也就舒妃屋里三丫头这么大,十一岁,都没长开的年纪。”皇后边说边给他布菜,又道,“万岁爷整顿旗务原本是桩好事儿,谁知道竟给他们长了脸子,越性儿在围城外头胡来,是该打发人好好管管了。前儿章贵妃还和我说,东齐近来愈发懂事了,诸子百家说得头头是道,上回洛阳行宫的差也办得不赖,我瞧着万岁爷再给多历练历练,将来准保能有出息。”

皇后是个水晶心肝,后宫不得干政是历来的规矩,可既然是宗亲里头的家务事,也算不得政务。二皇子不是要冒头吗?好啊,叫他冒!给他安排这么个差使,把一干宗亲得罪了,没人给他撑腰,看他往后怎么和太子争!

要瞧透皇后的用意,对皇帝来说就跟玩儿似的。只可惜了,十几年的夫妻要防备着,各自打上算盘计较,说起来的确叫人齿冷。倒不是他当真要偏袒东齐,是皇后使的小心机令他失望。他不哼不哈地说:“东齐年少,宗族里的事务繁杂,他一个孩子家能办成什么?谁又能服他?这件事再议吧,回头选个老辣的出来主持大局,让东齐从旁协助就是了。”

皇后的笑容一时僵在脸上,不能再赘述,只得闭紧了嘴巴。这时候暖阁里有婴儿的哭声传来,皇后扬声问:“是十一爷醒了?”

门上的宫女应个是,皇后说:“叫奶妈子把小爷抱来,今儿也见见皇父。皇父忙,咱们东阳请收生姥姥洗三都没顾得上来。”对皇帝笑道,“您快瞧瞧吧,长得好着呢!白白胖胖的,太皇太后还说和您小时候一模一样。”

皇帝前阵子为自己的愁苦耗了太多心神,才发觉把自己的小儿子忘到脖子后头去了。

奶娘把孩子抱来,蹲了福道:“东阳给皇父请安。”又蹲了蹲方轮着自己见礼,“奴才给万岁爷请安。”

皇十一子拿福寿无边大红襁褓包着,称出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儿。天灵盖上留了寿桃儿大的一簇胎发,眼睛乌黑明亮,瞳仁一圈有金灿灿的环,是宇文家特有的标志。

皇帝并不抱他,只侧过身看。东阳睁着大眼睛,小嘴里吐着泡泡,哔啵有声。皇帝拿棉纱布给孩子掖嘴,一边对皇后道:“难为你了,身子不好还要照看东阳。”

皇后忙道:“这是奴才该当的,我知道您体恤我这十几年没有生养,想给我找点儿乐子。我眼下还好,单看今年入冬怎么样了,倘或又厉害起来,怕是命不久矣。孩子娇弱,待在我身边没的过着了病气儿,到时候我再打发人送他过惠妃那里吧。”

皇帝没有接话茬子,只道:“你吉人自有天相,什么命不久矣,不过常犯咳嗽,未必就是要命的病症。心里敞开些,别想那些九幽十八狱的事儿,一切也就好了。”

皇后恹恹地应了,转脸看窗外,远处天还灰蒙蒙的,不知道太子在景仁宫里怎么样了。门口有护军把守着,就跟个牢笼似的,连她都进不去,只有隔着墙头喊两句话。

皇帝好狠的心,想一出是一出,说关真就给关起来了,为了女人连亲儿子都不待见了,单把太子关着,整一昼夜了,再这么下去非把他憋出病来不可。

皇帝逗弄孩子久了乏累,自己惦记着锦书说的“早些回来”,也就坐不住了。皇后殿里的人伺候着漱口盥手,他突然说:“朕记得高嬷嬷是你的乳母,是不是?”

皇后一怔,犹豫着说:“正是,万岁爷怎么想起问这个了?”

皇帝把擦手的巾栉扔进盆里,明显有些不悦的味道。自己正了正腰上的葫芦活计,半带警示地说:“她有了家宅,就好好在府上做老封君吧,宫里的事别劳她惦记着。朕人虽不在,好些东西就算不过问,也是一清二楚的。她要活得长久就仔细着点,前头朕是瞧着你的面子,朕这里把她记下了,倘或再出幺蛾子,朕就要‘清后侧’了。”

皇后心头一紧,暗道他是知道上回鸽子刘的事了,这会儿他得偿所愿,锦书到了他身边,他像得着了活龙,自然要竭尽全力的保锦书平安了。她越加寒心,皇帝也不过如此,他明着说高嬷嬷,分明就是在打她的脸!

“万岁爷这么说倒叫我惶恐起来,高嬷嬷干了什么事儿,叫您不能容她?”皇后脸上笑着,过去把他胸前压皱了的衣裳抻平,只作不解地说道,“嬷嬷上了年纪,若是有哪里礼不周全的地方,请主子全看在她奶过我一场的分上,有什么不好的我来料理,您别同她一般见识,没的气坏了自个儿。”

皇帝漠然瞥了她一眼,揣着明白装糊涂,皇后也算是个中好手了,倒是和她父亲一等承恩公噶卢岱像足了。她这个人有主见,心肠原不算坏,他御极近十年,也没有出什么皇后善妒残害后宫的事,可到了如今,情势似乎是不太妙了。

皇帝略思忖,轻飘飘的一笑,道:“有你这句话,朕也安心了。你是贤后,朕自然信得过你。时候不早了,该歇午觉了,你安置吧,朕也该回去了。”

“万岁爷且留步!”皇后见他要走心里发急,连忙拦住他,凄恻道,“主子,今儿是奴才的好日子,丈夫和儿子都在,我这辈子就齐全了。请您瞧着咱们十六年的情儿,赦免了太子吧!他年轻不尊重,办事也不计后果,您是他父亲,一天天看着他长大,自己的儿子是怎么样的心性儿还不知道吗?人都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他在跟前,虽说政务上不能替皇父分忧,可万岁爷有什么跑腿儿的差使打发他去办,总比用旁人牢靠些。父子哪来隔夜的仇?您圣明,就开开恩吧!”

皇帝在气头上,压根儿就不听皇后那些,他直视皇后,眼神阴骘,冷着声儿地问:“依着你,朕该把他放出来,然后把整顿宗族里那些个破事儿的差交给他,这样你说成不成?”

皇后啊了一声,愣在那里脸色煞白。听这话头子,皇帝是真要对太子下死手了吗?她躁起来,只觉眼前人离她越来越远,他那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像钉子一样打进她心里。皇后怒极反笑,“好主子,您何至于这样!锦姑娘到您屋里了,奴才什么也没说不是?太子您全当他不懂事儿,和皇父瞧上了同一个女孩儿。也别管他们谁对谁有情义,您眼下不是成事了吗?先前奴才可都看见了!您抱得美人归,不能还想着处置太子爷吧?他不是您的敌人,他是您的骨肉!”

皇帝这下子勃然大怒了,他原本只是有些生气,还有股说不清的不安全感,似乎不控制住太子,他随时会把锦书给抢走。其实再心焦,太子到底是他最得意的儿子,他纵然被感情冲昏了头,也断不会把亲骨肉怎么样。皇后要是使出水磨的功夫,好好和他说,他也不是犟到底的人。谁知这皇后聪明反被聪明误,竟和他斗起咳嗽来。

“皇后说话愈发得法了,一下儿就戳中了朕的痛处。”皇帝阴冷一笑,“既然话赶话地说到这份上了,朕也用不着兜圈子。锦书朕是要定了的,你甭管朕成没成事儿,去告诉太子,叫他趁早打消了那个念头。只要他安分,还是大英的储君,朕百年之后天下就是他的,可要是他还对锦书念念不忘,那就别怪朕不念父子情了。”

这算什么?是对他们母子宣战吗?皇后绝望到了极致,终究还是到了这一步,局势再也没法转圜了。当年为什么没把慕容锦书一块儿处决了,说什么要叫慕容十六上套,结果没吃着羊肉反惹了一身骚,留下了这个祸害,迟早要颠覆整个大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