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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退维谷间门被推开了,锦书吓了一跳,宫女的下处是不许锁门的,为的是同住的人来往方便,或是有事宣召时不费手脚。她只当是苓子回来了,谁知门前站了个太监——袍子,马褂,大辫子。戴着盖儿帽,头顶上是个玻璃顶子。脚上穿一双皂靴,微躬着身,帽檐儿遮住了脸,看不清是谁。按说宫女的榻榻是不让太监随意出入的,这人怎么犯规矩?心里疑惑着,“这位谙达,找谁?”

来人闷声一笑,缓缓抬起头来,浓眉星目,居然是太子!

锦书吓得不轻,“你怎么打扮成这样了?这是大忌讳,叫人看见了像什么?”

太子不以为然,“有什么!换了衣裳办事方便,上这儿来瞧你就没人说话了。”

锦书让他进了屋子,看他帽子上尽是密密的水雾,忙拿帕子给他掸了。嘴里嘀咕着,“不成体统,要是叫太皇太后知道了又要出事儿。”

太子笑道:“别怕,有事儿我担着,再说谁会注意一个太监?我到这儿来没人知道。”

锦书皱了皱眉,这话也是,太监是阉人,男不男女不女的下三等,谁能料到太子会扮太监!宫里人又多,太监尤其多,这些人满世界乱转悠,像内务府的、尚仪局的,各处宫门每日都要巡视,来来往往的也没个定数,绝不会有谁过问,太子这主意倒是想着了。

太子看着她,笑得异常灿烂,红着脸道:“你这是在想我吗?原来咱们的心是一样的。”

锦书愣了愣,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什么想不想的,自己哪里想他了?

太子的眼里流光溢彩,他盯着锦书手里的镯子笑得欢实。真是前所未有的欢喜,姑娘家面嫩,不好意思承认,他每回来她都轰他,自己心里还不受用来着,原来她会在一个人的时候睹物思人啊!今儿来得巧,恰好撞见了,否则还一直蒙在鼓里呢!

他又有些心疼,这么好的女孩儿,原来就像天上的月亮一样可望而不可即。头回见她时,她站在保和殿的丹陛旁,昂着小小的头颅,满脸的矜重高贵。虽然捞起袖子打架的样子不太符合一个皇室帝姬的标准,但拢好了华袍,扶正了扁方,还是高高在上不可亵渎的气度。可惜如今掉进泥沼里了,没人护没人疼,每天连喘气都要加着小心。只恨自己当初年纪小,没有打探清楚,问了额涅和皇阿奶,都说她已经死了,没想到她竟在永巷里活了九年。要不是上回偶然相遇,怕是一辈子都不知道她还在这世上,白叫她受了这么多年的苦。

太子含情脉脉,心想既然她心里也有他,那就没有办不了的事了。就是到皇太太跟前长跪,也要把她讨到景仁宫去。

“往后我常来瞧你,你有话就对我说,等时机成熟了我就接你走。你什么都用不着操心,一切都交给我。我是太子,有我在,绝不叫你再受委屈。”太子喜道,“论起来咱们认识有些年头了,你原就不是个肚子里有弯弯绕的,亏得我这会子来了,否则不知被你瞒到什么时候去!我要是心冷了,娶了妃子,你可怎么办?后悔也晚了。”

锦书这才恍然大悟,敢情他是看见她拿着镯子误会了。可自己怎么解释,说是要把它送给苓子?那多伤人啊!这话万万出不了口,太子怎么说都是好人,别人面前是个什么样不论,对她是实心实意的。他这么三番四次地被她泼冷水,别说是天皇贵胄,就是个平常人也会耐不住。大不了一咬牙,撂下句狠话,从今以后再不来受这份闲气了。可他劝不退,还来,倒真叫她刮目相看。想了想,也无从辩白,就岔了话题问:“你今儿不读书?”

太子大大咧咧在桌前坐下,应道:“今儿天不好,骑射的课业没有了。我才从布库场回来,半道上想起一桩事,你猜是什么?”

锦书沏了一壶茶,嘴里道:“我怎么知道你又有什么新鲜事,喝茶吧!我这儿可没有极品大红袍,只有上回人家送的高碎,你凑合着用吧!”

太子本是娇生惯养的小爷,从来都是要星星不敢给太阳的。平时大红袍得用玉泉山的水泡,还计较茶具的卖相,不是旧窑口出的脱胎填白茶盏就不喝。不光这样,沏茶手法也讲究,什么关公巡城、韩信点兵,凤凰三点头,喝上一盏茶,不知道要怎么个折腾法,出了名的难伺候。眼下倒好,到了她这里一百件事好商量。没有红泥小火炉,茶盏不过是普通的江西贡瓷,连叫他喝茶叶沫子都乐意,还乐癫癫的。太子自己也一叹,当真是遇着能治住的克星了!

这些且不提,他接着话茬子说:“今儿是大年初五,迎财神的日子,也是你的喜日子……你可别说自己的生辰也忘了。”

锦书笑了笑,那怎么能忘,自己出生的日子就是额涅受难的日子。半夜里给太皇太后值夜的时候就在想,要是能祭奠一下双亲多好!可这深宫大院容不得,宫里不许随便见火星子,上万间屋子一个烟囱都没有,就是寿膳房,用的都是烟道。宫女子不说尽孝的话,说了也办不到。遇上亲人的忌日,大不了找个没人的地方念叨上几句,眨几下眼皮子,就算完了。

太子不明白她心里装的事儿,也绝想不到她的生辰,她念的不是怎么过,只是思念自己的父母亲,便道:“我打发冯禄上寿膳房要长寿面去了,拿野鸡崽子汤给你下银丝挂面吃。今年的生日没法子过好,来年咱们补上,明年我给你摆个敞亮的大宴。”

锦书别过脸,面上满是哀戚之色,悻悻然道:“我们做奴才的过什么生日,也不稀图什么,不挨罚就是万幸了。”

太子讨了个没趣儿,低头摸了摸鼻子,看她神色黯然,料想是在为以后的事心烦,于是宽慰着,“你别急,我再想想办法,横竖把你弄到我身边来,这样也好叫我安心。你如今在太皇太后跟前当差,老祖宗虽公允,有了年纪到底想得多些,总有个转不过弯来的时候,我怕你在那里日子难熬。”

锦书摇了摇头,“我现在挺好的,你别替我操心了,回头再捅出什么娄子来,倒不好了。”

太子嘀咕,“敬烟上好好的,怎么又去值夜了?还分派了这么个时辰,本来盼着晨昏定省能见上一见,看来是不中用了。多亏了冯禄想了这么个法子,我才好来看你,只不过也不能常用,万一遇着好管闲事的怕要穿帮。”

锦书木讷地嗯了一声,也不管太子怎么为她这一应而沾沾自喜。推了窗槅看,雨水把甬路上的青砖洗刷得清清爽爽。再往南北张望,西二条街上一个人影也没有,连常晃悠巡视的大太监也不见踪迹。这会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了,就回头道:“我过了晌午要当值的,现在到什么时辰了?”

太子从怀里摸出个西洋珐琅小怀表来,在鎏金的钮子上一捏,表盖儿一下就弹开了。往上看了看,再一换算,答道:“刚过巳时三刻,还早呢。”琢磨了下,她要看时辰,屋子里又没有更漏,总不能跑到天街上去看日晷吧!就把怀表递了过去,“这是番邦去岁进贡的,送你吧,好知道时候。”

锦书忙摆手,“不用不用,一出太阳就成了,这表贵重,太子爷快收起来吧!”

“那要是十天半个月的下雨,你怎么办?”太子不由分说把她拉了过来,伸手让她看表面,献宝似的指着那根静止不动的短针道:“杵着半天不挪窝的叫时针,转得中不溜的叫分针,飞转的叫秒针。”

两个人挨得那样近,呼吸几乎接着呼吸。锦书有点不自在,脸上火辣辣的,太子身上是一股陌生的龙涎香,熏得人脑子迷糊。她不动声色地退开半步,笑道:“不用你教,我认得钟表。”

太子眼里多了几分诧异,“我原说你了得,果然经得住人夸!既然能看懂,那更要收着了。看你用着我就喜欢,这表在你这里算是英雄有用武之地,你要时时刻刻戴在身上,知道么?”

他言笑晏晏地探着手,手指尖上绕着那怀表的纯金链子,她不接,他就一直保持这个姿势。锦书不得已,只好躬身从他手里捧了过来。

“这就是了,早接着也不必多费唇舌。”太子收回手背在身后,又道:“这表有意思,到了时候会报点儿,叮叮咚咚的很好听。”

常听说西洋自鸣钟,倒没见过会报时的怀表。这么小小的个儿,却有这么大的乾坤!锦书揭开表盖细看,做工实在是精细。表盘是鲜亮的镀金,表面上的玻璃只有薄薄的一层,凑近了听,不是座钟的嗒嗒声,而是沙沙地响成片。表盖内里用珐琅烫成大朵的牡丹,边上刻着“东篱”二字的篆书,锦书心头打个突,对太子道:“这表果然难得,只是我拿着怕是不妥,万一叫人看见了问起来,到时候还要牵连你。”

太子坐下拢了拢衣袖,眉梢儿一扬,“说什么牵连,是我赏你的,谁敢吭半声?你要是觉得单刻我的名儿别扭,那我让造办处的匠人把你的名字也刻上去,好不好?”

太子言毕,突然发现这是个很不错的主意,登时来了劲头,于是闹着要把表拿回来,吓得锦书慌忙收进怀里,红着脸怨怼地瞪他一眼,“你再闹,我就把你赶出去!”

太子知道女孩儿脸皮薄,锦书的反应在他看来扭捏到了极致,也可爱到了极致。心里的欢喜登时滚水一般的升腾,只见那如玉的颊上透着淡淡的一层粉,端的是娇羞惹人怜爱。挣扎了半天想抚抚她的脸,又怕唐突了佳人,最后只得作罢。喜滋滋应道:“好好,不刻就是了。我不说别的,你好歹带着它,倘或遇上什么为难的事,还能拿它做腰牌用,大内的护军和太监总管都认识它。”

锦书听了这话回过味儿来,敢情这就是个尚方宝剑,对上权且不论,对下是绝对好使的。那要是凭着它出宫呢?

太子倚着榆木擦漆的八仙桌喝茶,一边听着外头簌簌的雨声。面前是自己牵肠挂肚的人,颇满足地咧着嘴笑,喝一口,看一眼,这小半辈子就已经别无所求了。

锦书不理会他,转过身到条案前擦洗起了几件铜活儿,边擦边琢磨出宫的事。要是能行,真恨不得即刻就出去。一旦到了外头,或者后面的日子还有些奔头,就是靠给人做针线,勉强糊口总还可以。最要紧的是打听老十六的下落,找到了也不求别的,复国报仇都是后话,只要相依为命地活着,对她来说那就足够了。

冯禄提着食盒打起膛帘子,半探着身子在屋外灭了伞,缩回来时猛有种跑错了门的感觉,心道多好的氛围啊,就像寻常男耕女织的农户,外面天不好,下不得地,两口子就在家歇着,吃吃茶,磕磕闲牙……真像那么回事!要是再来张小躺床,上面睡个没长牙的孩子,那就齐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