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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别问这事儿,问了我也是一概不知。主子爷的脾气您不是不知道,咱们哥们儿要好也有限。说句不怕您恼的,什么钱能笑纳,什么钱碰不得,您见天儿的和内务府打交道,比我明白事儿。有银子是好,可也得有命消受啊,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赵积安唯唯诺诺点头,“那是那是。”原想打听太子今儿顶撞万岁爷的事儿,据说差一点儿就废黜了,叫李玉贵这一通呲,有话也说不出了,只得讪讪地立在那里。

这时候茶水上伺候的秀珠跑出来招呼,“谙达快着点儿,万岁爷传您呢!”

李玉贵打了鸡血似的直蹦起来,忙撂下赵积安哈着腰进“寿寓春晖”去。一眼看见皇帝在地心里转圈子,满脸的烦躁不耐,他就觉得有点肝儿颤。上去打了千儿道:“主子,您有什么旨意,奴才立时承办。”说完了又想扇自己大嘴巴子,这不是多此一问吗!还能是什么?横竖是为外头跪着的人心烦。他马上又狗摇尾巴似的谄媚道,“好主子,您且消消气儿。奴才先头一直在殿门外看着锦姑娘的,她瞧着倒还好,可说话儿就天黑了,还没过清明去,晚上露水下得重,我怕她跪得久了腿上接着地气儿。奴才斗胆给锦姑娘求个情,万岁爷别同她一般见识,还是饶了她这一朝吧。”

皇帝走到明窗前朝外看,她虽跪着,却是挺直了脊梁骨,很有些不屈不挠的劲头。他长长叹了口气,人是在眼前了,可又能怎么样?隔山隔海的心,甭管你多了不起,就是天王老子,她不待见也没辙。

“去叫她起来吧。”皇帝说,转念一想改了主意,抬腿就往“中正仁和”去。出了殿门慢慢踱到她身后,静静站了会子,他放软了声音,“饿了吗?起来吧。”

锦书跪得两条腿发麻,两个月没考验了,腿上功夫见退。以前她跪三个时辰不带眨眼的,如今竟不成了。她暗自琢磨着,还真有点儿欲哭无泪。老祖宗那儿不罚了,到了他身边规矩得从头学,又是先从跪廊子开始,可见做主子的都一样吧,这叫下马威。

锦书中规中矩俯下身子磕头,“奴才谢主隆恩。”

皇帝知道她站不了,也不避讳左右那么些眼睛看着,长臂一伸就把她揽进臂弯里。就势拗起来,小小的个子贴在胸前,抱着不费吹灰之力。他以为她要挣的,谁知她乖乖靠着,长长的睫毛覆盖住双眼,就着滴水下摇曳的宫灯,只看见颊上一片飞红,唯有五指紧紧揪着衣领,关节处都隐隐发白了。

皇帝说不清心里的滋味,她不在跟前时时刻刻念着,如今在他怀里了,他又是道不尽的辛酸苦闷。她为什么不肯看他一眼?隔着单薄的春绸,他甚至能感觉到她的体温,可她就是远着他,规矩得想个上了朱砂漆的范葫芦,毕恭毕敬,进退有度。

她要是能露个笑脸,撒个娇,那得有多得人意儿啊!皇帝悲哀地想,她成了他所有的梦,就如同十六年前的敦敬皇贵妃一样,咫尺天涯,令人沦亡。

李玉贵是最有眼色的,他暗令御前的人张罗小食去,自己放下了重重竹帘,在“随安室”外贴墙皮候着。

皇帝把锦书放到榻上,隔着帘子打发人送衣裳来,退了两步站在大紫檀雕螭围屏后头,一桩一件的嘱咐道:“打今儿起你就在养心殿当差,有不明白的就问琴歌,她是御前宫女里的掌事儿。你榻榻里的东西朕都让人收拾过来了,往后你就住在东围房里,值上的事儿让李总管分派你。朕另拨两个人伺候你,你有什么要办的只管使唤她们。”

锦书越听越别扭,她闷声换了袍子背心,这才转出来给皇帝蹲了个福,“主子想得周全,奴才万分感念主子的恩德,只是奴才身为下贱,断不敢叫别人来伺候我。奴才在值上尽心服侍万岁爷,报答万岁爷对奴才的厚爱。”

“你还知道朕厚爱你?”皇帝抿嘴浅笑,复道,“你如今在养心殿抵得上半个主子,再也没法子和他们一样了。朕本想晋你的位份,可碍着晋了位要往六宫里指院子,朕要见你还得翻牌子,荒废了手脚,不如留在跟前日日得见的受用。”

锦书窘得面红耳赤,没想到皇帝现在说话一点弯都不肯拐了,可见她往后日子也难耐。远不得近不得,自己苦苦维持的傲性还能维持几天?只怕和他朝夕相对了,她使了浑身劲儿筑起的高墙就要溃不成堤了。

皇帝突然走过来,她心里一惊,下意识朝后缩了缩。他倒不以为然,一面摘了她鬓边的绒花,一面道:“你放心,只要你不点头,朕绝不动你。上回在十八槐看见你梳燕尾,真是好看得紧,往后就梳那个发式吧,朕爱看。”

她摇了摇头,“请主子恕奴才难以从命。咱们做奴才的就该有做奴才的样儿,不伦不类的梳个把子头叫人背后说闲话,万岁爷不怕,奴才怕。奴才夹着尾巴做人,不敢大喘气儿,也不敢做出头的椽子。万岁爷别难为奴才,就是心疼奴才了。”

她不过一个口误,在他听来却如春雷震耳。心疼她,自然是心疼到了极处。养心殿的东西围房原来是嫔妃侍寝的值房,叫她住在东围房里是因为那里离“又日新”近些。养心殿的寝室颇多,没有让她搬进隔壁的“天行健”已是花了大力气克制了。

皇帝禁不住苦笑,他这一国之君到了这把年纪反而办事不计后果起来,可知单叫她住进东围房,会在后宫之中引起多大的波澜?他沉寂下来,反复的思量,隐隐为一时的冲动后悔。抬眼看那莹莹的眸子,一瞬又将别的通通抛到了九霄云外。只要她答应,有什么是不可以的?他愿意抬举她,谁也管不着。

锦书这里也在想榻榻的事儿,她嗫嚅道:“回万岁爷,奴才生了十个胆子也住不得围房里,还是请李总管另给奴才派下处吧,奴才还回原来的西三所住也使得。”

皇帝段不肯叫她每天跑那么远的路,他琢磨了一下,沉吟道:“既这么,螽斯门外的屋子就给你吧。”堂堂的皇帝竟然为她的下处操心,这叫锦书惶恐不安,也不能再说别的了,忙躬身谢了恩。

门上的小太监报加餐都备齐了,皇帝打发她去了,自己歪在宝座上,拿了本《儒林外史》读起来。入了春,雨水也多了,雷声震动着,新糊的窗户纸沙沙地响动。

锦书侧身躺着,后半夜变了天,一阵疾雨打在棂子上,簌簌地恍在耳畔。她吹亮了火折子照案头的玉漏,才到丑正,离皇帝起身还有一两个时辰,她却怎么都睡不着了。神志昏聩,脑子里跑马灯似的转,一会儿太子,一会儿皇帝,一会儿又是看不清面目的永昼。

永昼离宫时只有六岁,他和太子同岁,现在也该有十五了。不知道他逃往哪里了,也不知是否还活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帝的卫军倾巢出动搜寻了九年一无所获,难道是不在了吗?否则怎么不来寻她?她日盼夜盼,巴巴儿等着他来救她,他为什么不来?锦书茫然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翻个身,眼泪在枕头上晕洇。她觉得前所未有的冷,慢慢蜷缩起来。

兜兜转转终究还是到了御前,往后的路怎么走呢?再放任下去是个什么结局?她舍不下太子,他一片深情怎么忍心辜负。还有皇帝……或者整件事里最苦闷的就是他了,多无奈,怎么会和她纠葛上了!这一切似乎是冥冥中注定的,有因才有果。没有他十年前的谋朝篡位,怎么有现在如临深渊的煎熬!

她幽幽长叹,一定要出去!不能再这么等下去了,不能把一生交待在这深宫之中。日日面对他,她还有多少坚持能消耗……

她伏在枕上哽咽,皇帝在她心里埋得那样深,要想拔除除非她死。如果是平头百姓多好,只要他来求亲,她就嫁给他。可惜了,没有这样的命,他们注定要缠斗,要互相折磨。她只有逃,能逃出去就有一线生机。

上回太子说寒食踏青,她要是还在慈宁宫,他使些手段兴许就把她带出去了。眼下恐怕不能够了,在皇帝眼皮子底下,一举一动他都瞧着,别说出宫,就是踏出养心殿都够呛。

她披着衣裳坐起来掌灯,横竖睡不着了,索性把前头撂下的针线重做一做。被子拢到一边,把炕桌挪过来倚着,太皇太后的春袜子还差一点就绣完了,绣完了好送过去。老佛爷慈悲,在她跟前当差一点都没有为难她,眼下换了地方当值,也不能落个人走茶凉的名声。

崔总管那里也该有个交代,虽说才开始多少存着相互利用的心,可后来她能感觉到,他老人家是一心为她的,没有他,她可能已经让皇后给整治死了。这份情当领,只恐今生没机会报答他,只好留到下辈子了。

蟲斯门是个穿堂门,在“华滋堂”的正后方,离皇帝的寝宫不远,却要过如意、嘉祉两道门。她在灯下坐着,恍惚有些不自在,总疑心有人在窗户那边看她。她心头攥紧了,这三更半夜,除了门上的太监再没别人了吧!太监是两个时辰一轮换的,子时换值到现在,正是犯困的时候,谁有这闲工夫看她呢!

她壮了壮胆推开窗户瞧,透过檐下低垂的雨搭,影影绰绰看见值夜的宫灯下有个明黄的身影,背着手,长身玉立,脸上淡淡的,正失神朝她这里张望。她憟地一惊,怔在哪里不知怎么才好。

雨下得愈发密,偶尔有璀璨的闪划破天际。站门的太监躬着身,低垂着头,贴着门的两掖侍立。因着穿堂门上没有出檐,他们只有在雨里站着,头上的缨子淋得七零八落,冻得直打摆子。

既然看见了就要迎圣驾,锦书慌忙拢好头发放下窗户,慌慌张张穿上袍子下地出门,正要跪迎,一抬眼,门上竟已空空如也。

恍如一梦似的,他走了。她痴痴站在门口,心里空落落的没了依附。想是怕她到雨里相迎吧,铁血帝王的缜密柔软她见识过了,灵魂的最深处凛冽刺痛起来。她合上门扉苦笑——

宇文澜舟,你简直就是一颗毒瘤!慕容家一个不剩的祸害完了,铡刀杀头不算,现在又拿钝刀子割她的心肝。他成功了!成功的兵不血刃!成功的令她痛不欲生!

她冷静下来思忖,要出宫不是没有办法,像上回逛琉璃厂一样,只要皇帝愿意带她出去,总能找到时机逃脱。要想尽法子撺掇他,这之前先得捋顺了他,要叫他疏于防范。这应该不难吧!不必太过逢迎,温言软语,或者一个笑脸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