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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宫檐角的铜马迎风叮咚作响,涟漪一浪接一浪的拍岸,小舟逆流而上,已行至瑞景轩前。锦书起身探看,远远瞧见澹宁居的轮廓了。一点点接近桃花堤,长长的堤岸上几个宫女挑灯前行,天还没黑,琉璃罩下的灯豆儿小小的一芒,忽明忽暗的闪烁,不细看差点儿忽略过去。

宫女们眼梢瞥见湖上的人,都知道那是新晋的皇贵妃,便齐停下脚步,施施然朝着锦书蹲福。收了礼,复敛裙往澹宁居去。

庆祥解说道:“园子里水气重,天黑起来有霾,有时候重得脚下都看不清,所以这里掌灯比宫里早些个,防着主子们行动不方便。”

锦书微点了头,“这里真好!今儿万岁爷驻跸在园子里,传了别宫主子随侍吗?”

李玉贵哟了一声,“贵主儿说笑了,万岁爷从不叫妃嫔来畅春园的,宫里小主儿们避暑只往另四个园子去。畅春园是万岁爷自个儿的地方,早年只有先头娘娘来住过三个月,贵主儿您是第二位。”

锦书听了轻浅一笑,觉得大大的受用。转念一想又自嘲起来,自己也学得小肚鸡肠了,如今容不下他宠幸别人,这样不好。

云舟前行,渐至澹宁居前,灰瓦粉墙,楼阁依势而建,高低错落,雅致清幽。临水一面莲叶接天,薄暮之中风摇叶动,满耳朵飒飒的声响。

皇帝不在堤岸上,澹宁居正门洞开,因为离得远,里头也看不真切。锦书微有些失望,也并不放在心上。

船从外沿滑过,直朝丁香堤去,堤边万树攒翠,她倚着圈椅正眺望,却见岸边一人分花拂柳而来。石青的罩纱袍子,明黄的行服带,站在汉白玉栅栏前看她,言笑晏晏,面上自有三分凝重矜持。

船上太监停橹打千儿,锦书起来蹲福,就那么遥遥相对,脉脉无语。

良久,皇帝挥了挥手,朝清溪书屋方向一指。锦书颔首,船桨重又摆动来了,龙舟逶迤北上,回头望他,身影越来越远,渐渐隐入雾霭不复得见了。

庄亲王缓步踱来,顺着他的视线看那一片烟波浩淼,不由浅叹,“世上的事,果真不遂人意儿。您打算怎么办呢?”

皇帝的眉心拧了个结,该来的还是会来。他出动粘杆处护军马不停蹄的搜寻了十年,谁知大邺皇十六子逃到了鞑靼,做了什么弘吉驸马,眼下控制鞑靼内政,轰轰烈烈登上了台吉的宝座。

这少年不容小觑啊,一个中原人,在那茹毛饮血的蛮族里扎根下来,扳倒老台吉不难,难就难在压制那些叔辈。他和东篱一样的年纪,心机却深了那样多,的确让人心惊。

皇帝背着手,眼里的阴鸷不加掩饰,“这笔糊涂账总要有个了结的,外敌扰攘,自然斩杀无赦。叫他多活了十年,他识趣儿也就罢了,如今联合了异族来犯我疆土,朕绝不能容他!”

这才是原来的承德帝!庄亲王提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他原先还担心他过于儿女情长,又忌惮着锦书那一层,想出个什么招安怀柔的法子来。慕容永昼野心勃勃,他要夺回江山,并不是许个藩王,划拨一块领地就能满足的。不除他,养虎为患,将来大英就没有太平日子可过。

皇帝哂笑,“朕还没有昏耄到那种程度,当初能杀他慕容家九百多口,现今再加一个也不算什么。”

庄亲王犹豫道:“慕容贵妃那里怎么交代?万一闹起来……怕是推脱不过去,她那脾气,您是知道的。”

皇帝脸上的狠戾霎时隐没,怅然吁道:“她是个难题,朕前头没料到弘吉驸马就是慕容十六,既然答应她随扈,金口玉言也不容反悔……只有见机行事了,行在不叫她住,另隔个帐篷安置她,不在她面前议论战事也就是了。”

庄亲王慢慢摇头,“大军十万,七个葫芦八个瓢,按下这头起那头,怎么堵得住十万张嘴?臣弟是担心,您带着她,万一她使性子撒娇,您还有辙吗?”

皇帝不容置疑道:“朕还能拿个女人没法子了?你别替朕操心那些个,好好坐镇京畿,确保前线粮草充足,让朕没有后顾之忧,这就是你最大的战功了。”顿了顿又笑,“东齐跟着你办差,别顾忌他的面子,该骂该分派不必含糊。朕知道你对粮道不熟,派了户部葛秀协助你。西山、丰台、通州三营兵力不动,替朕镇守北京,倘或有人趁机生变,也好及时平叛。老祖宗这会子在清漪园,朕不想去惊动她老人家,打发达春的护军衙门分调一批人过园子警跸,皇城里的布置也就妥当了。”

庄亲王诺诺称是,心里不由苦笑,自己真是庸人自扰,他这哥哥长了一百个心眼子,哪里能吃什么亏?他大局上防着别人,就算是亲兄弟也不例外。这朝中大员,哪个身边没有安插两三个耳报神?让他做粮草官,还要派二皇子和葛秀那个金算盘盯着他,到底帝王心,深不可测啊!这世上能叫他真心相待的,除了锦书不作第二人想了。

“那个罗刹使臣,朕后头就不见了,你接手料理,备上谷种牛羊,他求什么给他什么。大战当前,朕不想生出变数来。”皇帝和庄亲王沿着河岸散步,边走边道,“鞑靼吞并喀尔喀三部,又在山陕蒙古走马掠夺,想联合罗刹国一同举兵东进。那个罗刹女王倒机灵,许了火铳兵器,临阵放了空枪,从这个套子里脱了出来,否则朕就连她一块儿灭了。”

庄亲王道:“也算懂人事的,那弹丸小国,哪里禁得住几百门红衣大炮!皇兄大军打算什么时候开拔?”

皇帝眯眼看着水面,半晌道:“下月初六。”

庄亲王扳着指头算起来,还有十来天,前两批辎重粮草早已经先行了,后头鸡零狗碎的诸如大驾、前锋大纛、七十二宝扇、五十四华盖、旌节、金节、仪铂……皇帝出征不像武将践行,城门楼子上拔着嗓门喊两句话,和众将领喝一大海酒,宣誓不得完胜绝不还朝,运足了气砸碗砸酒坛子就成的。天家规矩惯例繁琐冗长,祭天祭地祭祖宗,带着女人更麻烦,九龙乘舆像四方月台一样大,行进起来呆板,不如骑驾轻便快捷,到漠北,只怕路上就要消耗半年。

庄亲王咂了咂嘴,“臣弟觉得吧,还是别带贵妃同行的好。一则女人长途跋涉不方便;二则她们姐弟万一相见,您要杀老十六,到时候必定又是割心割肺的一场大难。前头受的那些罪您都忘了吗?不如瞒着她好,瞒上一辈子,什么岔子都没有,日子才过得安生。”

皇帝放眼看远处藻恩楼廊庑下的宫灯,渺茫的一点,却叫他心生向往。他无奈道:“我何尝不知道,可她那驴脾气,我都有点怵她。宫里个个当她是眼中钉,还有皇太后……朕怕等朕回来,她连骨头渣都没有了。”皇帝对着湖水长叹,“老三,你是个放达人,我知道你聪明,懂情。把她放在哪里我都觉得不安全,只有在我身边最妥当。所以她说要随扈,我嘴上说不成,其实心里是很欢喜的。”他摆了摆手,“罢了,不说那些。你去料理罗刹使臣吧,要恩威并施,别丢了我大英的体面。”

“那不能。”庄亲王咧嘴笑道,“那蛮子不知哪里学来的一车好话,说博格达汗‘垂拱九重、俯治天下、威加四海、气盖寰宇’,是天下最雄壮的大皇帝。我听着这些溢美之辞从那张阔嘴里蹦出来,就觉得浑身寒毛直竖。他口吐莲花,比我能耐,回头还真要会会他去。”说着扎地一跪,起身趋西去了。

清溪书屋是皇帝的寝宫,正殿屋后是导和堂,西面有藻恩楼,内间过穿堂是照回馆。

书屋一周松竹成林,三伏里遮天蔽日,下头是湖风,前面倒厦门大开着,坐在屋里凉风习习,半点暑意也没有。

皇帝到殿外,摆了摆手不叫守门太监通报,自己进了垂花门往后殿里去。

照回馆的南墙根下供了架山水围屏,屏风后是张紫檀大榻,琉璃盏的光亮透过云母石镂空的雕纹映照过来。锦书正和春桃坐在大榻上玩翻绳儿交,纤细如玉的手指左勾右挑,一会儿翻出个渔网,一会儿又是个鸡爪儿。渐渐翻得出彩了,八根红绒线攒出了一个小小的红结,竟是个二龙戏珠的花式。

轮着春桃解交,不知怎么来回倒腾,手勾口咬的,一不留神八股红绳拧成了两股,中间松垮垮的耷拉下来,已经是散交了。

“你输了。”锦书端着茶盅抿口茶,盅口挡在嘴唇前,不动声色的窃笑起来。

春桃大约是输了好几局,脸上不是颜色。气呼呼看着锦书道:“我不依!明明是你偷着松了一根手指,别打量我不知道。亏你是个主子,坑我们做奴才的,也不怕臊!”

锦书扬着眉毛,满脸的得意洋洋,“我不嫌臊,明明你技不如人,还说我耍赖!我当年在掖庭是出了名的绳儿交祖宗,哪里用得上那下三滥手段!”

春桃到底还小,输了就认真计较起来,哭哭啼啼的掩着脸嘀咕,“赖子!别以为做主子的就能这么的,我要在园子里喊一圈,破了你绳儿交祖宗的名头,叫你往后找不着人陪着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