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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书叹了叹,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慈宁宫的锦书又罚跪了,恐怕没几个人不知道。

入画看她直哆嗦,忙抽出值夜用的毡子披在她身上。因着过了年,宫里的地炕都封了,只有一只炭盆子可供取暖,就把矮杌子往前挪了挪,“你别坐炕头上了,到火前来坐着吧!”

锦书摇头道:“我这样挺好,喝了东西,这会儿暖和多了,那火烤得我脸发烫。”

入画笑道:“就你臭美,都快冻死了,还顾得上脸面。”

锦书抿嘴一笑,拉过笸箩,穿了丝线开始绣花。

大梅下值进来,自己盛了饭,到锅子前吃上了。宫里当差的凑不到一块儿吃饭,吃锅子是最方便的。菜由寿膳房备好了送来,前一个人吃完了,下一个人来,加了汤料还能接着吃。一直在炉子上架着,冬天也不愁菜冷。

大梅是个大剌剌的性子,舀了汤呼呼地一通喝,边喝边道:“我瞧你下回就学太监们,在膝盖上弄块皮子垫上吧!不管泥地上,青石板上,还是沙石地上,要跪也不含糊,省得自己受苦。”

入画呸了一声,“狗里吐不出象牙!”

大梅觉得挺无辜,眨着大眼睛道:“我真是冤枉,又不是害她,你啐我做什么?”

入画是怕伤锦书的心,忙递眼色给她,一面道:“吃你的吧,就怕把你当哑巴卖了。”

大梅咂出味道来,讪讪地不再说话了。锦书知道她们的心思,也不知该说什么。她们都是为她好,自己这样,叫人操不完的心,说谢谢都多余。

忽听得外间一串凌乱的脚步声,春荣猛地打了洒花软帘进来,脸上怒气冲冲的。众人一怔,才要问她怎么了,见她另一只手揪了一个小宫女的耳朵,往屋里一拖,回身到美人觚里拿了簟子,扬手就往小宫女身上来了两下子。只因现在还穿着棉袍子,掸把子抽在身上扑扑地响,就跟拍被子似的。小宫女倒是没被打疼,不过吓得够呛,眼泪簌簌地往下落。

春荣气得脸发白,恨道:“早该拿火筷子夹你的舌头!没眼色的,手脚本来就笨,当差又不尽心,干着活还闹上了。这会子打坏了万岁爷亲提的匾,怎么办?回头让护军抄你的家,杀你全家的头!”

小宫女只有十二三岁,跪下抱住了春荣的腿颤着声告饶,“姑姑我错了,您打我吧!求姑姑救救我,别杀我家里人的头。”

春荣抬腿就把她踢翻了,冷着脸道:“我没那个本事救你,你闯了这么大的祸,凭谁也救不了你。我常说让你们留神当差,你们怎么样?就知道梗脖子!”

原来是才进慈宁宫的一帮粗使宫女年纪小,当差时闹着玩,打扫正殿时失手把殿上的“庆隆尊养”匾捅了下来。那是皇帝亲笔,用琉璃镶的框子,一旦损毁再难修复。这样大的事早就报了上去,哪里还有转圜的余地。

“我不打你,打你也是白费力气,你到西偏殿跪着等候发落吧!”春荣被她哭得头疼,胡乱挥了两下手,“别哭了,这会子哭也晚了,没的招姑姑们厌烦,快出去。”

小宫女站起来,抽抽搭搭地退了出去。春荣深深叹了口气,“这条小命算是交代了,害人不浅,还要连累我。”

入画道:“这帮小丫头的确欠教训,上年进来的也不知怎么了,打不怕骂不怕。这回出了这样的事,老祖宗总要严办,以儆效尤。”

她们喋喋说着,锦书只觉背上发冷。脑子里糊涂了,绣花针也拿捏不住,上下牙磕得咔咔响,浑身控制不住地打起了摆子。

春荣看她神色有异,忙伸手探她额头,吸口凉气道:“烫得这样怎么还在这儿坐着?老祖宗不是准了你半天假吗,快回榻榻里去。”

锦书勉强放了针线,咕哝道:“才刚还好好的……”

“节气不对,你又在风口上吹了一个时辰,冷风都往骨头缝里钻,不病才怪。”入画手忙脚乱地收拾起她的笸箩,“你先回去,老佛爷用了膳要歇觉的,茶水上用不着我伺候,到时候我上储秀宫给你请太医去。”

锦书应了,挣扎着下地,大梅擦了嘴来搀她,“我吃完了,正要回下处去,咱们顺道。”

一路踉跄着回了西三所梢间里的榻榻,大梅料理她躺下,给她掖实了被角。推开窗屉子往天上看,日正当空。阖宫屋宇上的积雪还没化透,慈宁宫的单檐歇山顶在至高处,日光一照便显露出来,黄琉璃瓦折射出万点金光,明晃晃的直耀眼。

回头看,锦书颊上晕红一片,很是虚弱无力的样子。要是等入画伺候太皇太后睡下再去请御医,恐怕耽误了她的病,便道:“你等一会儿,我这就往储秀宫去。”

锦书昏沉沉嗯了声,想道个谢也提不起劲来。平日自己底子挺好的,上次淋了一身的雪水也没作下病,这回吹了风就不成了,真真病来如山倒。歇一阵,合上眼,却又浑浑噩噩的不安稳。怪梦一个连着一个,看到的尽是死去的人。恍惚又回到了以前,大夏天在天篷里纳凉,园子有鱼缸有石榴树。皇父把她往膝头上一捧,讲讲霸王别姬啦,再说说给压在雷峰塔下的白娘娘。抚抚她的脸,在脸蛋子上叭地亲上一口,“老十五,将来找女婿要找个有担当的,不能跟皇父似的没能耐,保护不了你们。一到紧要关头老婆孩子都不要了,只顾自己超生,把你留下受了这样多的苦……”

她抱着父亲抽泣,远远看见额涅戴着九龙四凤冠,在宫女的簇拥下逶迤而来。却不走近,在单翘五彩斗拱下驻足不前,隔着琉璃影壁嘱咐她,“老十六离家太久,如今不知身在何处。你要找到他,叫他到他母妃坟上添一抔土,好叫我们安心。”

她的胸口剧痛,痛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哽咽着喊额涅,额涅并不动容,携起父亲的手,两人有说有笑地渐渐走远了。她抽空了力气瘫倒下来,对着突然横亘在面前的大河痛哭流涕。

“不正常,你哭什么!”身旁突然有个声音冒出来。

她忙不迭擦干眼泪抬头看,老九和老十二笑嘻嘻地对她道:“真不明白皇父为什么给你定了这么个封号,太常?我瞧你是不太正常!小鼻子小眼睛,眼泪却有那么多。”

老十二上下颠着他的荷包,抽空道:“你要是有机会出去,一定到泰陵去一趟。宇文澜舟派去给咱们守墓的人不好好当差,神道上的树都枯死了,到了大夏天晒得咱们受不住。”

锦书忙道:“委屈哥哥们了,我也想出宫去,可宫里守备森严,我出不去。”

老九道:“别急,将来且有你说话的日子。你去不了不打紧,打发人给咱们栽两棵树遮遮阳也成。”

锦书懵懵懂懂应下了,等醒了再回想不觉失笑。这个诳语打大了,如今自己是笼中鸟,又怎么去栽树培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