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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在你是初犯,打板子就免了。”太皇太后冷冷道,“到廊子里跪上一个时辰,去!”

锦书含着泪磕头谢恩,所幸只是罚跪。宫里有规矩,宫女挨了杖责,并不是打完回主子跟前认个错还能接着当差的,会莫名失踪。谁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也许是太监下手狠,打死了,也许是撵出宫配了人,总之这个人就没了。对宫女来说,传杖和赐死没区别。

塔嬷嬷见锦书往出廊下去了,回身迟疑道:“老佛爷这是?”

太皇太后不答,只道:“咱们御膳房的人该赏,大冬天的,难为他们把上年的豌豆窖得这么好。今儿做了豌豆黄呈上来,虽不时令,吃着倒也新鲜。”对苓子吩咐道,“让小厨房再备一盘,你给皇帝送去,叫他也尝尝。”苓子应个嗻,快步退了出去。

太皇太后对春荣等人挥了挥手,示意她们都退下,这才对塔嬷嬷道:“我心里惶惶地跳,总觉得不安宁。把锦书放在慈宁宫也不知对不对,只求祖宗保佑,别出什么岔子才好。”

塔嬷嬷怔了怔,旋即宽慰道:“老佛爷是担心太子爷吗?太子爷年轻,不过一时的迷恋,等再大些,知道了厉害就好了。”

太皇太后直摇头,“宇文家的男人有病根儿,不说祖上有多少糊涂账了,单说先帝爷。合德帝姬一病故他就成了那样,好一阵坏一阵的,最后把自己给作践死了。我真是怕啊,不是担心东篱,是担心皇帝。我的澜舟……他命里的债主到底是谁呢?”

塔嬷嬷没了主意,心道怎么又操心上皇帝了?太皇太后上了年纪,有了岁数的人想得总是比平常人多,遂笑着开解道:“老佛爷只管保重自己的身子就是了,万岁爷九五之尊,天下都打下来了,如今也年近而立,他的心思不是常人能及的,老佛爷有什么不放心的?儿孙自有儿孙福,何必杯弓蛇影!没的愁坏了身子,叫皇上记挂。”

“你不明白。”太皇太后道,“让苓子送吃食自然有我的意思,看着吧,皇帝要是巴巴地跑了来,或是想法子叫我免了锦书的罚……塔都,大事便不妙了。”

塔嬷嬷打了个噤,半晌方回过味来,惊惧道:“是奴才疏忽了,老佛爷是说万岁爷对锦书……这怎么能够呢!”

太皇太后颓然道:“我也希望是我老眼昏花看岔了。今早皇后来讨恩典,要拨锦书过坤宁宫去伺候,我没答应。锦书哪儿都不能去,把她留在我眼皮子底下我才能安心。皇帝对皇后没有忌惮,皇后性子又哏,皇帝要真有那心思,只怕皇后不依。回头闹得帝后不和,这可是动摇根本的大事情。”

塔嬷嬷应道:“老佛爷说得极是,那老佛爷打算怎么处置锦书?”太皇太后年轻时也是个有手段的人,如今临老了,脾气平和了许多,也不会动辄喊打喊杀了。要依着她从前的手段,锦书是万万活不成的。她顾及太子,小心翼翼地问:“留不留?”

太皇太后手指点着炕桌道:“慕容家有个老小,流落在民间还没找到。他只有锦书一个亲人,早晚要寻来的。”塔嬷嬷心下了然,鱼饵没了,鱼还怎么上钩?不是不想杀,是暂且杀不得。

太皇太后靠在锦缎靠垫上,困顿地揉眉,“锦书要不是慕容家的人,这一生一定能过得很好。那是个好孩子,又麻利又识时务,遭了这么大的难也熬住了……别瞧她这会子困在了阵里,其实就像鹰,勒了膘,跑得远,飞得高。饿透了她,拿兔子拿天鹅是把好手,所以要小心提防着。”

塔嬷嬷笑道:“老佛爷快把心放在肚子里吧,就算她是鹰,咱们万岁爷岂是孬兔子!”

太皇太后微提了提嘴角,长叹一声道:“唯只恐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啊!”

豌豆黄是拿豌豆蒸熟了取豆沙,加白糖桂花,冷后切成方块,上面搁了蜜糕和小红枣做成的。本来是夏季消暑的吃食,御膳房别出心裁把青豌豆包好藏在冰窖里,眼下立了春,拿出来讨主子欢心。

苓子提着食盒匆匆往养心殿去,进了养心门,恰巧碰上了总管太监李玉贵。李玉贵迎上来,看着她手里的大食盒笑问:“老祖宗又给万岁爷送什么好东西了?”

苓子屈腿行了个礼,“谙达好。今儿寿膳房呈了豌豆黄,太皇太后惦记万岁爷,让我送一盘过来。”

李玉贵咂嘴道:“这时节能吃上豌豆黄,也只有老佛爷的小厨房才能做出来了。万岁爷在西暖阁呢,你跟我来吧!”

苓子道是,跟着一路往西暖阁去。太阳照化了雪,青石板上泼水似的洇洇淋漓。苓子抬眼往上瞥,红墙上头的明黄琉璃瓦闪闪发亮,称着瓦蓝的天,似一转眼就进了暖春。

养心殿里寂静无声,当差的虽多,却不像慈宁宫。太皇太后爱热闹,有时宫女们撒个娇,逗猫逗狗的,或是和崔总管打趣找乐子,太皇太后就像老祖母一样纵容她们。慈宁宫里常有欢声笑语,可一踏进了皇帝寝宫,这种庄严肃穆就压得人喘不上气儿来。

廊庑下早早挂上了金丝藤红漆竹帘,每一根篾子都削得细细的,用五彩的丝线编织了连起来。帘子顶沿接滴水的地方悬了黄绦子,这是乾清宫这么多年来养成的规律。按理说竹帘是该到交夏才挂的,可是当今万岁爷脾气古怪,春天不愿意见日头,所以乾清宫里华盖遮不到的地方就挂帘子。主子心情好了,奴才们当差才轻松,一过了年,不必万岁爷过问,秋香帘子就已经张罗好了。这是李总管的差事,隔两个月再打发人换翠箩的,从廊子那头一片片地替换下来,不论什么天气,皇历上看定了好日子,雷打不动。

苓子悄悄看了一圈,压低了嗓子道:“李谙达,我们顺子在这儿当差当得怎么样?”

李玉贵笑道:“那猴崽子机灵,我收他做了徒弟。平常伺候万岁爷笔墨,调理好了,将来保准有出息。”

苓子赶紧奉承地接了话头子,“有李谙达在,他就是块石头,也得把他给打磨圆了不是?”

李玉贵道:“姑娘高看我,那也得他自个儿争气才好。”

说话已然进了西暖阁,西暖阁是养心殿西次间和梢间,分南北向前后两室,以隔扇分割。南室靠窗为一通炕,西壁东向为前后两重宝座。过了穿堂是皇帝日常召见臣工的地方,上方挂着勤政亲贤的大匾额,下头是一铺暖炕,炕上垫着彩绣云龙捧寿锦褥,两边是洋漆描金小几。皇帝穿一身石青刻丝九龙皮马褂,正倚着炕桌批折子。顺子在一旁躬身磨墨,见她进来,不动声色地咧嘴笑了笑。

李玉贵上前通传,“回主子话,老佛爷宫里的小厨房做了豌豆黄,特地打发人来送给主子尝鲜。”

皇帝平素对慈宁宫的人客气,只是那一抬眼时的疏离也能叫人打寒战。苓子忙磕头见驾,李玉贵打开黄云龙套请出食盒,揭了盖子小心端出那盘豌豆黄呈到皇帝面前,皇帝淡淡嗯了声,”起来吧,替朕叩谢太皇太后。”顿了顿又道,“老佛爷这两日不叫朕去请安,朕也不得见,不知今儿气色可好?早膳用得好不好?”

苓子道:“老佛爷一切都好,胃口也好。今早用了半碗牛乳蒸羊羔,吃了两块桂花糖蒸新栗粉糕。请万岁爷放心,老佛爷健健朗朗的。”边说边琢磨着要不要顺带提一提锦书受罚的事,又怕皇帝没什么动静,还嫌她聒噪。回头给他添了堵,办她个多嘴多舌的罪,那就不太好了。

皇帝拿银箸夹起豌豆黄吃了半块,又道:“怎么是你送来的?太皇太后跟前不用当差了?”

苓子小心应道:“奴才如今卸了差使,我徒弟出了师,老佛爷那儿现在有锦书敬烟呢!”

皇帝放下筷子,也不说话,复又执了朱砂笔在折子上勾批。李玉贵忙把缠丝白玛瑙碟子撤下来,苓子心里直打鼓,偷着看李总管,想请个示下,李玉贵耷拉下眼皮子垂臂而站,并不搭理她。她转眼又看顺子,顺子悄悄递个眼色示意她别出声。御前伺候着,主子不发话,你就在这儿站着吧!苓子无法,只得低下头待命。

又隔半炷香时候,皇帝撂了朱砂笔合上折子,想是公文都批完了,顺子把奏折收拢起来装进紫檀盒子,捧到螺甸小柜子里落了锁,收拾停当了仍旧退到书架旁笔直地站着。皇帝靠在大红金钱蟒靠背上,抽了十锦槅子上的玉册来看。茶水上的宫女进了杏仁茶又悄声退了出去,一时间西暖阁里悄无声息,唯只闻月洞窗前的鎏金鸟笼里,两只八哥喋喋不休着,“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正在众人怔忡之时,皇帝突然开口:“你退下吧,回去替朕问老祖宗安。”又对顺子道,“你去东暖阁,把法帖给朕拿来。”

两人齐应了声嗻,却行退出西暖阁来。苓子边走边问顺子在御前伺候得好不好,顺子道:“什么好不好,紧着心当差,不落埋怨,不叫万岁爷动怒,那就是好的。咱们做奴才的,有口饭吃,能领俸禄贴补家里,腚上不挨打,也就没什么可求的了。不像你们,将来放出去找个好女婿,还能从头来。咱们太监是残废,还不如二板凳呢!”

苓子伸了手指头在他额上戳了下,“你就贫吧,回头叫你师傅听见,有你好果子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