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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皇太后给气得不轻,话也说不出了,倒在炕上大口的喘气。塔嬷嬷忙给她顺气儿,宽慰道:“快看开些,不是万岁爷不孝,他以往是最听您话的,看着长大的孩子还有什么可计较的!咱们都年轻过,情这东西最熬人,您是有大智慧的菩萨,就放手由他们去吧。儿孙自有儿孙福,上了年纪安享福寿才是正经,管不了的就撂下吧。”

“他翅膀硬了,理论不成就混来一气,怎么和外头痞子似的?人越大越不成体统!”太皇太后喝了两口茶方好了些,感慨道,“这趟是闹大发了,我瞧得真真儿的,往后再管不住皇帝了,不由得他去又能怎么样?他敬我,叫我声皇祖母,这天下终归是他打下的,我也不好太过束缚他。只难为了锦书,落到他手里,不知是个什么结果。”

“您这会子不担心她会害万岁爷了?倒替她操心起来?”塔嬷嬷道,“我原说您心肠软乎,威严只在面儿上。您放宽心吧,锦书是万岁爷心尖儿上的肉,还能怎么糟呢?左不过翻了牌子再晋位份罢了。”

太皇太后闷声不吭气儿了,疲乏的闭上了眼睛,心道这两个是前世的冤家,事情总要有个结局的。罢罢,听凭他们闹去。皇帝已近而立,这泱泱大国都能整顿好,一个女人还收拾不了吗?况且锦书又不是个厉害人,他两个好归置,叫人忧心的是东篱,弄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他还能坐得住吗?

皇帝扛了个人,由丹陛旁的高台甬路大踏步上明间来。养心殿的人都吓坏了, 皆惶惶呆立着,不明所以。

李玉贵忙不迭挥手示意他们退下,一瞬间殿内的宫女太监都却行至殿外,合上了三交六椀菱花隔扇门 。南窗下的人也撤出来,纷纷退回值房里去了,偌大的内廷正殿登时空无一人。

皇帝把锦书带进东次间,卸肩往条炕上一扔。她咚地有了着落,才要梳理发晕的脑袋,赫然发现皇帝竟在她上方,两条胳膊撑着上半身,两肩上金丝线绣的团龙图在日光下粹然生彩。

她红了脸,才发现双腿无法合拢 。这样暧昧的姿势实在叫人尴尬,皇帝的脸色像冰一样冷,她心头突突直跳,强作镇定道 :“请万岁爷自重。”

“自重?”他阴冷一笑,“你除了遵着教条,就没有旁的话说了? ”

锦书垂下眼,“我是奴才,自然要依着教条行事。 ”

皇帝微一怔,她心里有根刺,扎得很深,这根刺是他亲手打进去的,他很是愧疚,讷讷道:“你还是怪朕,朕是无心的,朕从没有拿你当奴才。”

“奴才不敢对主子不敬,万岁爷说的是大实话,我的确是奴才。”她说着,眼泪汪汪的别过脸去。

皇帝的心像被重锤击中一样,她的委屈样儿简直让他痛透了。他见过妃嫔们娇滴滴的流泪,不过是争宠的戏码,眼前人不一样,秀眉微蹙,悄无声息,却是彻心彻肺的悲伤。

他 把脸埋在她颈窝里,那淡淡的香气在鼻尖萦绕,他说:“对不住,我绝不是成心的。”

锦书凄恻一笑,这世上能叫皇帝说出这三个字的大约寥寥无几吧!只是他压在她身上,这叫她寒毛直竖起来。她拿手推他,屈起肘顶在他胸前, “主子,别这样,奴才当不起。请主子放奴才走吧,奴才还在值上,还得回去伺候老祖宗。”

皇帝抓住她的手腕子压在炕沿上,愤恨道:“你还想着走?当值?守陵?真有你的,你就那么急着避开朕?朕又不是夜叉,真叫你这样害怕?朕心里无时无刻不念着你,你要走,把朕的命也带走罢。”他咬牙切齿,腾出一只手来解她领上的蝴蝶扣,“朕前头太纵着你了,倒让你生出这种心思来。你没有一日不想着出这紫禁城是不是?好啊,朕要了你,瞧你还怎么走!”

锦书尖叫起来,死命的护住脖子。皇帝的力道愈发大,他像绷紧的弓弦,微一碰就会断了似的。他胡乱去扯她春袍外面罩的背心,鎏金的铜钮子弹飞出去,“叮”的一声打在十锦槅子里供的青铜鼎上。

三个月了,这三个月没有一天过得松泛,当真是吃够了相思苦。他并不是个冷血的人,只是身处高位,有旁人无法体会的无奈。皇帝要喜怒不形于色,要端着架子坐在云端。他也憧憬着过长亭一样的生活,可是不行,宗族里的任何人都能按着自己的意愿过日子,唯独他例外。他是万民景仰的承德爷,是这大英皇朝的标杆。君子寡欲、君子博学、君子劳心……哪一句不是对他的束缚?他情愿纵马扬鞭驰骋沙场,也好过坐在金銮殿上和臣工们比心机赛手段。

他并不像外头传闻的那样英明神武,至少在她面前只是个极简单的男人。他爱她,想和她日夜厮守,可这愿望这样难以企及!她视他为洪水猛兽,他进一尺,她退一丈,永远的天差地隔。一点都不爱吗?他绝望地想,那就一起毁灭吧!就算下地狱也要带上她!

大背心撕烂了,歪歪搭在一边肩头。她早已经没了人色,女人再强悍怎么敌得过男人,她的抵抗渐转薄弱。春袍子开衩处豁到了腰际,她寒心到极点,他就是这样爱她的,除了占有还有什么?

“我恨你!”她掩胸低泣,“你要把我逼到什么程度才算完?你不过是见不得我好,你杀我慕容家九百八十三口人,我到死都恨你!我恨不得挖你的心,吃你的肉!你要就拿去,我什么都没有了,命总还是自己的,只要你撒手,我绝不苟活半刻。”

“你敢!”他恨得口不择言,“你留着清白给谁?给太子?做梦!朕的女人他敢动,朕明日就废了了他,不信的话只管来试。朕的痛苦,要叫你们百倍的还回来。朕是天子,天威怎容亵渎?偏你们一次次把朕架在火上烤,别以为朕舍不得动你,反正恨了,再恨又怎样!”

他满脸的狰狞,哪里还有平常悠然从容的做派。锦书听见他扬言废太子,简直惊得无以复加,这会儿也顾不得别的了,原就是在炕桌边上,随手一摸触到了那方伏虎砚台,也未及细想 甩手便砸了过去……

皇帝翻身仰倒在一旁,捂着额头再不吭声了。锦书惊魂未定,慌里慌张的拢好衣襟坐起来,这才发觉坏了事。刚才那一下落手似乎重了点儿,真把皇帝给伤着了,血从指缝间汩汩流出来,滴落在金心绿闪缎大坐褥上,很快就汇成了乌沉沉的一滩。

“万岁爷?”她哆哆嗦嗦扑上去撼他,他抿着唇脸色发白,像是晕过去了 。她乱了方寸,尖着嗓子大叫,“李总管,不好了!”

“别喊。”皇帝咝咝吸着冷气儿,“你长行市了,头回拿针扎朕,这趟又拿砚台打破了朕的头,还有什么是你不敢的?”

听见他说话了,锦书悬着的心才放下来,她小心地拿帕子去捂他的伤口,期期艾艾道:“奴才该死,奴才一时昏了头,请万岁爷恕罪。”

皇帝哼了一声,闭上眼睛任由她在伤口上捣鼓,可心却静不下,那宜人的香气直钻天灵,搅得他莫名烦躁。复启了眼,没曾想她颈间裸露的大片肌肤直撞进视野里来,精细得犹如白瓷一般。皇帝不由心猿意马了,直愣愣盯着她纤细优雅的脖子看,眼睛一眨也不眨。

锦书忙着给他上药包扎,还担心他明儿上朝失了威仪。臣工们嘴上不问,私底下总要琢磨,好好的,怎么磕破了脑袋?三层金顶下拿白绫子围了一圈多不雅啊!

“奴才传御医来吧,口子怪大的,回头发了炎怎么好!”她说着直起腰,“请主子稍待片刻。”

皇帝颇有些失望,伸手去触额头,淡淡道:“这么的就成了,别声张,免得惊动了太皇太后和皇太后。”

锦书蹲了蹲身子道是,想起他才刚撂的那些狠话,不由又忧心起来,想再探探他的口风,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他还在气头上吧,或者本来只是吓吓她,叫她一提反倒弄假成真了,于太子岂非大不利么!

他昏头昏脑地坐着,额角痛得很,也不知道前边怎么动了这种念头,八成是把她吓坏了。他抬头看她,她在炕前站着,神情谦卑,眼里装满了惊惧。衣衫褴褛,仍旧是挡不住的美丽,像天上最美的一道虹,毫不刺眼,温婉动人。

皇帝又有些管不住自己的眼睛,目光悠悠忽忽朝她胸前飘。君子坐怀不乱,他告诫自己,脑子里却在想,宽大的春袍底下竟有这样窈窕的身段。他垂下眼,禁不住面上泛红。多亏了这一砚台把他打醒了,否则后面怎么善后呢?

锦书领口的钮子都崩掉了,没法扣,只有拿手抓紧。她别扭地立着,皇帝不发话不能擅自离开,她有了前面的教训,不敢再启奏告退,便退到墙边侍立。两下里默默无言。

过了半晌皇帝方道:“朕失德了,对你不住。”他别开眼,脸上是掩不住的落寞,“朕坐拥江山,每日在庙堂之上舌战群臣,批阅奏对陈条不费吹灰之力,可对着你,朕就笨嘴拙舌起来。朕只问你,你到底明不明白朕的心意?”

锦书心里怦怦直跳,明不明白是一回事,有没有听他亲口说出来,那就是另一回事了。眼下是酸甜苦辣都齐全了,混在一处成了糨糊,把她的脑仁儿都绞得生疼。

她若是旗下户族里的普通女孩儿多好,用不着顾忌那么多,爱他就跟着他,不论贫寒还是富贵,天涯海角和他在一起。无奈他是皇帝,她身上背的是血海深仇,两个人永远都无法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