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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武门上晨钟响了,天渐明。皇帝按惯例寅时三刻要起床的,锦书梳洗妥帖,宫里有规矩,上值不走回头路,于是绕了个大圈子到养心门上等候宫门落钥。

“给姑姑请安。”先到的御前宫女齐齐蹲身给她见礼。

她大吃一惊,这些上等宫人平时都是拿鼻子眼儿看人的,现在连同掌事的琴歌也冲她纳福,她登时不安,回了礼说:“我是才来的,姑姑们折煞奴才了。”

众人侧身避开了,嘴里说“不敢”。这是什么人?前朝的帝姬,当今皇上的宝贝疙瘩,圣眷隆厚着呢,保不定往后就是个贵主儿,谁敢在她面前拿大,万岁爷知道了也不能依。

养心门“喀”的一声落了锁,宫门徐徐开启,木影壁前站了一溜小太监,又朝她甩袖打千儿问吉祥。锦书尴尬的回个礼往围房廊子下去,中路不是奴才能走的,办差只许走廊庑。她闷着头进“中正仁和”,从宝座后的穿堂过去。皇帝严谨,从不让宫女贴身侍候,寝宫里当值的都是太监,只有茶水、司衾上用宫女,锦书很心安理得的和众人在“又日新”外侍立。

李玉贵这时打起帘子探出身来,对她招手道:“姑娘快过来。”

锦书迟疑着走过去蹲了个福,“请谙达示下。”

李玉贵笑道:“姑娘客气了。今儿尚衣的常四病了,万岁爷更衣就交给您伺候了。往后也是这样,常四回头拨到四执库去,他那里每日分派好朝服、常服、衮服,你用不着操心那些个,只负责给万岁爷穿上身就成了。”

锦书屈腿应个是,既然差事下来了,也容不得她问个为什么,只好低头随他入了寝宫。

皇帝正由太监伺候着拿青盐漱口,又盥手净脸,然后披散着长发坐在杌子上,那乌发浓密几乎是及地的长短。看见她进来浅浅一笑,“姑娘昨儿睡得不好?”

锦书听他唤“姑娘”一时没转过弯来,窒了窒才道:“谢万岁爷垂询,奴才睡得很好。”

皇帝不再说话,由梳头太监挽了发,便起身抬起手示意她来更衣。

皇帝的朝服绣工纹样极繁复,两肩、腰帷、襞积、裳共有九条五爪金龙,另有十二章祥纹,下幅是八宝立水样。因着才入春不久,皇帝的披领袖端仍沿用紫貂出锋。锦书对龙袍并不陌生,伺候起来驾轻就熟,仔细替他束上吉服带,戴好了游龙金顶,那杏黄的色泽映衬出九五至尊睥睨天下的气度。

她上下细端详了,暗叹这人果然堂堂的好相貌!他以往在内廷是穿常服的,虽然也贵气,并不像此刻这样的威仪。瞬间的失落排山倒海般的涌来,她惨淡的意识到,大邺果然真真正正的不复存在了,改朝换代了,江山姓宇文了,面前这人便是最好的佐证。

“还没有瞧够?”皇帝也不知道自己哪里不对劲儿,就爱看她发懵的傻样子。她平时太过老成,谨小慎微,白糟蹋了烂漫年华。倒是这样发一发愣,眼神纯洁得鹿儿似的,才叫人打心眼里的疼爱。

锦书红了红脸,“主子快别取笑奴才,奴才怪臊的。”

皇帝接了长满寿敬献上来的奶子随意喝了口,笑道:“臊什么,你又不是头回这么直勾勾盯着朕瞧。”

锦书讪讪道:“奴才是看这白绢包着失仪,主子,您还疼吗?”

皇帝摸摸额头道:“劳你记挂着,疼是不疼了,只是不知道朕这‘失仪’是谁害的。”

锦书别扭的绞着手指道:“奴才万死,奴才拿抹额替您遮一遮吧!”

“罢了,朕不是圣人,偶尔失仪也不为过。”皇帝撂了盖盅站起来,“叫起你就甭跟着了,天还没亮透,又下雨,没的淋着了作病。”锦书肃了肃,道了个“嗻”。

李玉贵和长满寿互递了个眼色,万岁爷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瞧这一早笑容满面的!这位天下第一的爷什么都没得挑,就是脾气大,有床气儿,睁开眼三句话不就甩脸子要打人,眼下这和颜悦色,几百年都没见过一回。

主子爷也有体人意儿的时候,真个儿叫人瞪脱了眼珠子!两位总管很想砸吧几下嘴,听听这柔情蜜意的话,哪像是万圣之尊能说出来的!崔运道不赖,锦书这丫头将来一准儿能给他长脸。

皇帝这儿要上朝去了,御辇在外头停着,是一抬金顶金黄雕龙版舆。御前太监穿簇新的蓝夹袍,外面罩着油布雨衣,脚上一色的油喀拉靴子,正毕恭毕敬躬身侍立。

皇帝撩了袍子上辇,回过身嘱咐道:“朕知道你昨夜没睡安稳,去歇会子,等朕回来再打发人去叫你。”

锦书心里一暖,看着那双神采飞扬的眸子淡然一笑,“主子快去吧,没的误了叫起。”

皇帝晕乎乎,隐约咂出了点甜蜜的味道,倒像是普通的官宦人家,妻子送丈夫应朝点卯似的。他收回视线进了肩舆,歪在大狼皮坐褥上合上了眼,只觉心满意足了,往后日日这样也尽够了。

李玉贵击了击掌,敬事房太监高唱一声“万岁爷起驾”,前后各有六个太监挑着羊角宫灯,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天街方向去了。

锦书跪在条炕前磕头,“老祖宗,奴才给您请安了。”

太皇太后掀起了眼皮子,上下把她一通打量。照旧是老绿的春袍,梳着一把乌溜溜的大辫子,辫梢儿上是自己上回赏她的彩金绦子。没穿团花马褂,也没梳把子头、戴扁方,看来并未晋位份。

太皇太后心里有些乱,说不上究竟是欢喜还是不欢喜。若说不欢喜,皇帝和她分明没有什么大进展,自己不必担心她会在四下无人的时候对皇帝不利;可若说欢喜,皇帝现在八成是一时一刻也离不得她了,那有没有晋位份又有什么区别,也许私下里已经有了事实,不过碍着她的身份或出于皇帝的私情,暂时没有册封罢了。

“好孩子,难为你了。”太皇太后和颜悦色的招了招手,“来,到我这儿来。”

锦书挨过去在脚踏上半跪着,倚在太皇太后炕前。太皇太后的手就像皇阿奶的手一样,万事不用动,连剪子都用不着拿,双手保养得光滑柔软。戴了护甲的两指高高翘起来,在她鬓边轻轻的抚,温声道:“我才刚还和你塔嬷嬷念叨你呢,不知道你在皇帝身边好不好。你如今在哪个值上?”

锦书躬了躬身,“奴才谢老祖宗垂爱!回老祖宗的话,李总管给奴才派了差使,奴才眼下在御前尚衣呢。”

太皇太后讶异的哦了一声,复又堆个笑脸子道:“锦书,我问你一句话,你老老实实的回答我,成不成?”

锦书忙站起身恭谨道:“老祖宗只管问,奴才定当知无不言。”

“你和皇帝两个怎么样了?昨儿夜里皇帝可临幸你了?”太皇太后直剌剌地说,“我也没有旁的意思,不过好叫我心里有数。皇帝如今不比从前,把个养心殿围得铁桶一样,咱们外头的人要想知道里头的境况,那压根儿就是办不到。他提防着我这个老婆子,我却拿他当心尖上的肉,你也别害臊,我们都是过来人,没什么可忌讳的。你说实话我疼你,你要是哄我,那我可就不高兴了。”

锦书听了那些话忙不迭跪下磕头,“奴才不敢欺瞒老祖宗,奴才身份低微,没有福气伺候万岁爷。奴才句句实话,请老祖宗明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