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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着魔了!大伙儿心里都明白,可话谁也不敢说出口。吐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万岁爷什么脾气?有时候连庄亲王都怵他。马背上的巴图鲁,浴血奋战,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开国皇帝,不是受祖辈荫佑,长于妇人之手的太平天子。他的铁腕如今是收敛了,可不代表臣子可以随意左右他。别以为那些奏议、弹劾,他不论长短都能接受,他要觉得你管得太宽了,你的乌纱帽就得在脑袋上晃悠,轻则摘了你的顶戴花翎,重则叫你大头搬家!眼下诸位都有家有口的,老婆儿子一大堆,这要有个三长两短,一个人坏事,连累的是一窝。别说暖阁里的这几位,就是那个山炮昆和台,要过问皇帝的家务事,那也得好好掂量掂量。

李玉贵像只没嘴葫芦,闷声闷气儿在那儿戳着。众人看他,他只作不醒事,一张大驴脸子半抬着,脸上是半笑不笑的表情,打个千儿道:“诸位爷,奴才可是什么都不知道。奴才只有一句话奉劝大人们,有什么说头,千万绕开了那位,方是上上之策。”

庄亲王和颜悦色道:“主子爷不容易,诸位臣工多体谅他吧!咱们只管替他分忧,是臣子们对主子的孝道。他爱谁,喜欢谁,那是他的私事儿,咱们别管,也别问。你们想想,连泰陵都着手修缮了,还有什么呀?太皇太后没得着信儿吗?还不是睁眼闭眼的,咱们何苦找那晦气!”

众人都颔首,才说完,看见皇帝已经迈进了偏殿的门槛,忙精神一抖分边站好了,等皇帝进了暖阁,马蹄袖立即甩得山响,齐齐跪在金砖上叩首——

“奴才们跪候圣驾,主子圣安。”

“世人都羡慕帝王家,有享用不尽的山珍海味,绫罗绸缎,平日里呼奴使婢,过的是神仙一样的体面日子。可有谁知道里头的苦处?”太皇太后摸着大白子的耳朵叹气,“好容易聚在一起,眼下又有政务要办,那些个臣工们追得紧,皇帝是一刻不得闲儿,大事小情逐样儿过问,连顿安稳饭都吃不上。”

塔嬷嬷笑道:“主子又在心疼万岁爷了!没法子,自古以来圣主明君都是这么过的,咱们万岁爷勤政爱民,事必躬亲,这是他的劳累,却因着这个造福全天下的百姓。您心里舍不得咱们知道,万岁爷那儿也感念您,只不过咱们可别做出老婆子样儿来,您是太皇太后,这么的护短小家子气,没的让人笑话。”

“可不!”定太妃张着五指叫人给修指甲,一边道,“额涅真是的,皇帝有能耐,由得他去。像我们哥儿,见天的下茶馆子,捣腾什么鸽铃儿,蟋蟀罐子,我这儿还有苦说不出呢!”

太皇太后白了这个媳妇一眼,“你臊谁呢?儿子不是打小你自个儿带着的?成了这样也是随你!”

定太妃窝囊地嘀咕,“我哪儿就这么不着调了?都是高皇帝的儿子,要随也有一大半随他皇父。”

太皇太后头痛欲裂,庄亲王哪点随他皇父了?就剩一张脸像,别的脾气也好,说话的调调也好,完全就随他亲娘,娘俩一对活宝,还好意思觍着脸把高皇帝拖下水。

定太妃打从进南苑王府就没消停过,惹是生非倒没有,争风吃醋也没有过,就是整日的上蹿下跳不干正经事。高皇帝一见她就乐,虽没有男女之间的爱,却也愿意偶尔留宿在她屋子里。有福气的人,到天边都是福泽绵厚的。她肚子争气,没多久就怀上了,然后母凭子贵,别人在寿康宫念佛打坐的时候,她正跟着儿子天南海北的晃荡。论这辈子的逍遥快活,谁也没不过她去,就连皇太后,恐怕也不够攀比的。

太皇太后突然抽了口冷气,锦书忙上前探看,原来大白不知哪里不合心意了,龇着牙,放出爪子,在太皇太后手背上抓了一把,闯祸之后就撒腿跑了。

屋里乱起来,拿老白干的,拿白绫布的,拿金创药的。看着宫女太监们慌手慌脚地来回跑,太皇太后说:“这么点子事就乱成了一锅粥,以往是白教了。”

“老祖宗教训得是。”锦书跪在脚踏上仔细清理了伤口,取玉搔头蘸了药薄薄的上一层,再用绫布包扎好,问,“老祖宗,奴才打发人把大白子抓回来给老祖宗发落?”

太皇太后摇头道:“算了,不是什么大事,何必同畜生一般见识。你让人上偏殿打听下,看皇帝今儿留不留大人们用膳。”锦书应了,起身收拾好药罐子出门去了。

太皇太后歪在引枕上忧心忡忡的,对塔嬷嬷道:“你都瞧见了,皇帝如今成了这个模样。水是越趟越深,到了齐腰,转眼就要灭顶了!我脑仁儿疼啊,没法子了,你说怎么办?”

可不,上寿膳房去都要陪着一道走,哪里还有一国之君的威仪?皇帝是坐明堂的万金之身,怎么能到那油腻嘈杂的地方去?他打从落地就没和厨房打过交道,如今可好,真要上刀山下油锅了。

定太妃一听新闻就来劲,她咋舌道:“怪道呢,咱们庄亲王一味的给我递眼色,原来是有这一层。”她挨到太皇太后身边,“额涅,我瞧那丫头怪齐全的,到底是同祖同宗的,和敦敬贵妃那样的像!”

太皇太后长叹,连这大大咧咧的傻子都觉得锦书和她姑爸像,皇帝哪里还有救!

塔嬷嬷也是满面愁容,“两头都是一样,万岁爷这儿拔不出来,那个小祖宗的水也淹到脖梗子了。您是没瞧见,他听说锦书给带到北五所去了,那架势,连命都不要了。”

“真是冤孽,这是讨债来了!”太皇太后在膝上直拍,“早知如此,那时候索性下了狠手倒好了,到了眼下愈发的动不得,那丫头啊,真叫我没了主意。”

定太妃觉得她们愁成这样根本就没必要,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不就是个前朝公主吗?养熟了,捋顺了,是人都有感情的,要是他们有情意,捧成一堆就是了,何苦弄得那么复杂。她说:“锦书的人品气性儿您大约也知道,依我看,与其棒打鸳鸯,不如促成了他们的姻缘方好。”

太皇太后垂着眼拨弄腕子上的麝串,无奈道:“我又不是见不得人好的怪老太太,倘若锦书是小家的闺女,不管她是哪个旗下的,老家姓什么,就算是个包衣出身也不论。只要皇帝心里喜欢,用不着他开口,我自然晋她的位份,让皇帝高兴高兴。可现在是这个尴尬境地,我不能冒这险,什么都可以不顾,皇帝的安危不能不顾……大邺慕容几百口,都在皇帝手里送了命,锦书怎么样恨他,谁能说得上来?她面上温顺,转脸恐怕恨不得置皇帝于死地呢!”

定太妃隔窗瞧着月台上的人,她面朝太阳站着,从她这儿只看得见半边脸。单那轮廓就是极娟秀温婉的,脖颈纤细,乌发如墨,窈窕之姿像一汪春水,柔软,沁人心脾。这么美丽的人,这么多舛的命运,连她都唏嘘不已,爷们儿怜香惜玉也不为过。这泱泱紫禁城,繁华冢绮罗堆,唯独缺少些人情味。女人们的心肠练成了铁石,容得下顷轧计算,却容不下一个可怜的孤女。

锦书沿着汉白玉台阶下去,朝宫门上逶迤而来的一队人肃下去,“奴才给皇后主子请安了。”

戴着福寿钿子的皇后虚扶了一把,“姑娘起身吧。老祖宗可用了膳?”

锦书躬身道:“回主子的话,万岁爷和庄王爷还在暖阁里议政,老祖宗叫等等再传膳。”边说着边往玉阶上引,“主子仔细脚下,才下过雨,地上湿滑。”

皇后提了袍子往上去,锦书方朝后头看了看,只见一个头上戴金镶宝发钗的年轻女孩儿低头跟随着,左右是两个十二三岁的垂髻小宫女。那女孩抬起眼和她对视,她浑身一激灵,头发根都竖起来了——

要不是日头正大,她还当自己看走眼了,那女孩和她长得真像,脸型眉眼像,连身段个头都一样。她穿着节节高的缺襟马褂,耳朵上是子儿绿的翡翠坠子,脖子上围着白缎凸针绣并蒂莲祥纹彩綐,一副嫔以下的打扮。锦书心想这位莫不是新晋的答应么?她心头突突的擂鼓,这是巧合吗?天底下怎么有这么像的两个人!

宝楹捏着帕子顿住脚,上下打量她,越看心越凉,渐渐眼里只剩一片死寂。她这是李鬼遇着李逵了,原来自己要替代的就是眼前人,瞧她朗朗如朝日的样儿,满脸的悠然贵气,自己就像个假人,那样的相形见绌。皇帝为她失了神魂,转脸把所有的愤懑暴虐都施加在她身上。她是一尘不染的,自己却已千疮百孔。短短七天罢了,身也好,心也好,抻得肝胆俱裂,痛得刻肌刻骨。她被所谓的荣宠鞭挞着,慕容锦书却好端端的,昂着她高贵的头颅巧笑嫣然。

为什么是这样的?她也是上三旗出身,并不是山野里来的下等杂役,做什么要接受这样的命运?宝楹咬了咬唇,她不恨皇帝,恨的是太子和锦书,是他们导致她的不幸。原本好好的,再过两年就能放出去了,可太子在春巡前传了她父亲谒见,结果她就被安排在了随扈名单中,见驾、侍寝、受尽苦难。

皇后看着宝楹的虎视眈眈笑了,她万分和蔼的携了宝楹的手,对锦书道:“这位是宝答应,老祖宗才传懿旨晋了答应位份,我料想万岁爷也在,特地领了她来给老祖宗请安。”

锦书忙肃了肃,“小主吉祥。”

宝楹也不避让,满满受了一礼,只道:“姑娘客气。”

皇后浅浅一笑,转身进了明间里,沿着一溜槛窗往前,站门的宫女行了礼打起门帘迎她进去。皇后跨进西偏殿就满脸堆笑,给太皇太后纳福,又对定太妃请了双安。

“哟,咱们皇后主子来了!”定太妃站起身相扶,“小一年的没见,看着又清减了。才歇的雨,怎么这会子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