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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和台和寿国方互换眼色,皇帝何等聪敏之人,前头的事并没有要他们参与,眼下布置妥当才召见臣工们,这寓意不言自明。他心下有计较,知会下头不过是行公事,于国于家也有他的权衡。皇帝铁腕,岂是人臣能左右的?太子踏错了这一步,只怕后话大不妙了。

昆和台哈腰回话,“启奏万岁,奴才们在上书房里参赞机枢,理的是国事。如今太子爷有异动,尚未实行就叫万岁爷拿住,要细究,实则是家事。我主圣明,教化万方,奴才们请主子示下,莫敢不从。”

这话回得牵强,谋反是举国震惊的大事,绝不会因为没有实行,就能降级为“家事”的。众臣推搪,自有他们的考量,皇帝心里清楚,总免不了有顺着上意走的嫌疑,也不说破,在廊子下站了一阵才摆手道:“你们跪安吧,容朕再想想。达春那里盯紧些,等着御前的口谕。”

“嗻。”马蹄袖甩得一片山响,众人打千儿却行,“臣等告退。”一溜纷纷退出了养心殿。

李玉贵虾腰上前来回话儿,“禀主子爷,容主子已经到了燕禧堂,正备着侍候圣驾呢!”

皇帝险些忘了这一茬,他为了赌气才翻了容嫔牌子,她和锦书一个园子里住着,他抬举容嫔,总会对她有些触动吧!

“谨主子那儿怎么说?”皇帝回头来问,“有什么举动,什么话?”

李玉贵在毓庆宫按了耳报神,里头有动静,他这儿转脚就知道。他困难地吞咽一下,“回万岁爷的话,谨主子还是照旧,该吃吃该睡睡,用了晚膳在亭子里看了会儿月亮,抱怨着蠓虫多得钻耳朵,散了散就回去安置下了。”

皇帝哦了一声若有所失,她倒沉得住气!他自嘲地笑笑,是他把自己看得太重了,她压根儿不拿他当回事,他临幸哪个媵妾于她来说无关紧要。

皇帝在月下漫步,李玉贵亦步亦趋地跟着,斟酌了片刻方道:“万岁爷,才刚得胜另外回了一桩事儿,谨主子打发丫头寻了太子爷身边的人,明儿在慈宁宫花园的咸若馆里约见太子爷。”

皇帝猛然回身,月光照着他的半边脸,狰狞得夜叉似的。他发狠死盯着李玉贵,“竟有这话?”

李玉贵一凛,早就料到皇帝必然震怒,亏得他聪明,没把崔贵祥这老杂毛给供出来,要不准有他好果子吃的!

“奴才不敢欺瞒皇上,这事儿千真万确。”李玉贵垂手道,“今儿中晌谨主子召见了四执库芍药花儿,两个人在屋子里说了半天的话,跟前人都打发出去了,也不知议论了些什么。”

“芍药儿?”皇帝沉吟着,芍药儿是皇后那里伺候穿戴档的,少不得和皇后太子有些牵扯,锦书找他干什么?莫非他就是两头牵线的中间人?皇帝咬了咬牙,“把那朵淫花儿悄悄的抓起来拷问,一桩一件的摆布利索,不许有遗漏的,问清楚了来回朕。”

李玉贵应个嗻,小心翼翼跟在身后,看皇帝挺直了脊背,人绷得满弓似的,就知道这会儿正炸着毛,得顺着捋才行,于是谨慎开解道:“奴才斗胆,主子听奴才一句劝,您和谨主子一路不易,奴才都瞧在眼里。好歹如今到了这一步,别为些不相干的人和事儿伤了情义。奴才眼拙,却也看得出谨主子对您是用着心的……您是天下第一等慧心慧眼的人,怎么反倒瞧不透呢!”

皇帝回头看了他一眼,哼道:“你胆子不小,敢和朕这么说话?”

李玉贵惶惶然闷头,咚地跪下了,趴在地上磕头道:“奴才笨,我娘生我的时候没点灯,真是笨死了!万岁爷别和奴才一般见识,就当奴才放屁,千万别往心里去。”

皇帝微微皱了皱眉,“你哪里瞧出谨嫔对朕用着心的?朕只知道她嘴硬心更硬!她不情不愿地跟着朕实属无奈,朕才要办太子,她就迫不及待的要同太子见面,兴许明儿说的就是生死相随的蠢话。”

他揣度着,又气得几乎打颤起来。咸若馆私会,他们当他死了不成?太子无法无天,绝不能姑息。社稷乃是重器,不容他亵渎,真到了这样的境地,父子伦常也作不得道理了,该怎么办,就依着法度论处!

“你明儿打发知己的人,隔开慈宁宫花园,腾出空地儿来给他们。门上安排太监守着,任何人不准进来。朕倒要看看,他们能说些什么贴心窝子的话儿!”

李玉贵干净利落的嗻了声,偏头看后院,落落银辉下树影婆娑,容嫔侍寝的大红宫灯挂在廊子底下,寂寞无依的摇摆。

皇帝顺着他的视线看,才发现自己竟连半点兴致也没有,便漠然道:“给容嫔记个档,让她在燕禧堂里歇着。别言声儿,掐着时候,回头再让人送回去。”

李玉贵道是,抬眼看,皇帝朝着养心门上去了,忙不迭地跟上去,哈腰问:“宫门下钥了,主子这是要往哪里去?”

皇帝不答,只背手徐行。皓月当空,满世界清冷的意境儿。宫墙惨淡,甬道悠长,此情此景不免让人惆怅。

夜风习习,吹起了罩纱衮袍的一角,五月里日照下觉得热,掌灯之后还是有些微寒的。李玉贵怕皇帝受凉,躬身道:“请主子龙足慢行,奴才给您取件披风来。主子上哪儿去,奴才伺候着您。”

皇帝仍旧不言语,脚下倒是放缓了些。李玉贵忙折身回门上去,催促着里头送氅衣出来,再原路返回,却不见了皇帝的踪影。

白天宫里人多,嘈嘈杂杂难得清静,这会子再看这天子内廷,依稀又是另一番光景。

皇帝信步而行,脑子里混沌着,翻来覆去思量李玉贵的话。自己困在阵里迷失了,也或者是旁观者清。细想想,锦书那样矜持倔强的性子,愿意冲他笑,愿意牵他的手,愿意靠在他怀里,已经是最好的佐证了吧!想起她的体贴,还有颊边浅浅的梨窝,他隐约自喜,很笃定的认为她一定是爱他的。可欢欣不到一刻,心又骤冷下来。他平素骄傲自负,这回却是失败透顶的,她和太子牵牵绊绊,她爱的还是太子,他依仗权势得到她,她的真心终归不在他这里。

可悲又无奈,他下了朝堂就变得不像自己,他处理自己的感情优柔寡断,没有半点狠辣的手段可使。怎么办呢?他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早年的颠沛加之目下朝政的烦冗,他觉得身心俱疲。明可以对她施压,却断断不忍心,他期盼的不只是身体,还有全心全意的爱情。

是奢望吗?他咬了咬牙,只要没有太子,一切就不会是奢望!明天,就明天!所有恩怨都要做个了断。父子相残本是他不愿看到的,可真要到了那一步,他就学学世宗皇帝杀子平乱清肃纲纪,横竖他在吏治上头口碑不好,再得个“严纲刻薄”的名儿也没什么。

脚下随意,不知不觉竟到了斋宫,抬眼看,过前面角门就是毓庆宫了。门上当值太监看见他俱一惊,正待要行礼,他摆了摆手提袍迈了过去。四下里除了虫鸣倒也寂静,他站在墙垣下眺望,东配殿早已经灯火不明了。他不由失望,她好稳的做派,高枕安睡,自己一个爷们儿家,还不及她的一半洒脱。

他沉了沉嘴角,明天她会和太子说些什么?他心底有深深的恐惧,如果他们还是难舍难分,届时他怎么办?诛太子,要连她一同杀吗?

皇帝的头一下胀得老大,没有了她,他坐在那四边不靠的虬龙盘螭宝座上还有什么意义?他怔怔站着,心头迷茫一片。

锦书合上窗扉,转身靠在屉子上,满脑子的乱线团子,也理不出个头绪来。鼻子酸酸的直想哭,他这会子不是该在温柔乡里缠绵吗?怎么孤零零在角门上?他还是放不下她的,她稍稍有了些安慰,至少自己那样多的煎熬没有付诸东流,他心里时刻有她,他们的疼痛快乐都是相辅相成的。

她掖了掖眼泪,油然生出前所未有的清明来。在地狱里待得太久,也渴望温暖,靠近他,就像久霾的天空豁然开朗。有时真的厌恶自己,过于怯懦,害人害己。还要这样下去吗?告诉他她有多爱他,也许并不难……

她鼓起勇气打开门,再往远处灯下看时,那片光亮里却空荡荡杳无人迹,他不在了……

她怅然若失,走了……也罢,擎等着明天吧!等天亮,见过了太子就去找他。不忌讳他颁的上谕,进养心殿,把她心里想的通通都告诉他。她想着,轻轻地笑。他会很欢喜吧,一定会的!

整夜的不得安睡,迫切地想见到他。想看他喜不自胜的笑脸,他笑起来那么好看,明媚鲜亮的,仿佛天上最灿烂的一道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