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锦字征鸿 (第8/1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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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还在守门,肉皮儿晒得黝黑。看见锦书撑着油纸伞过来,高兴的“嗬”了一声,“咱们贵主儿来了!”觑眼看见她手里的冰馕子,觍脸笑道,“奴才这两天脸膛晒得走油,好主子,这个赏我吧!”
锦书笑着递给他,他正忙着打千儿,一抬头看见皇帝塔一样的伫立着,吓得扑通就跪下了,磕了不计其数的头,干号道:“奴才给万岁爷请安……主子爷不言声来,奴才瞎了眼没瞧见,请主子爷恕罪。”
皇帝瞥一眼他揽在腿边上的冰馕子,“你这狗才,也敢撅着驴腰和主子要东西?”说罢一笑,“长行市了,你是土地爷吃蚱蜢,也算尝了荤腥儿了。”
平安见皇帝有笑面孔也不怵了,打着哈哈盯着皇帝青缎凉里皂靴说:“这是主子娘娘心眼儿好,奴才是个宫痞子,一辈子没见过好东西,就跟天桥上玩把戏的猴儿,伸手和看客要花生枣儿。娘娘疼奴才就打赏,不待见奴才就踹奴才一脚,奴才还乐呵着给娘娘揉脚呢!”
几句不伦不类的奉承话逗得两人笑起来,皇帝绕过去道:“一肚子牛黄狗宝!起来吧,好好把你的门儿。”
平安笑嘻嘻起来谢恩,锦书回头道:“顺子也来了,在堤那头候驾呢。找个苏拉来替你,你寻他玩儿去吧!”
平安兴奋的“噢”的一声蹦起来,撒丫子纵出去,眨眼间连影儿也没了。
乐寿堂是太皇太后在园子里的寝宫,面临昆明湖,背倚万寿山。庭院中栽植奇花异草,滴水檐前是六合太平的铜鹿、铜鹤、铜花瓶。进垂花门便见一株五六丈高的白玉兰,花期虽过了,却是枝繁叶茂。响晴的天气里,迎着日头看得见新芽上短簇的绒毛。
皇帝指着道:“这是古时皇帝从江南移栽过来的,这么多年了,长得那样好!”
锦书驻足看,因笑道:“我想起两句诗——多情不改年年色,千古芳心持赠君。说的就是玉兰,对不对?”
“可不!”皇帝温文颔首,低头一笑,“明年万寿节别送我扇子了,谐音不好,不吉利。刻面玉佩给我,就要玉兰,还有那诗句……多情不改年年色,千古芳心持赠君。多好的寓意!朕这辈子时时带着,到死也不撒手。”
“又混说!不许死啊活的,我不爱听。你是皇帝,万寿无疆的,会长长久久的活下去。”她一嗔,温顺的倚着他的手臂,“咱们一起活着,等你须发齐白我伺候你,给你梳头唱小曲儿。”
“我比你大十三岁呢!”他自嘲道,“男人寿命不及女人长,何况我还是‘宇文老贼’!”
锦书红了脸,“你心里装的是乾坤,也忒揪细了些,这么句气话还一直记着。”
皇帝鹄立在玉兰树下,仍旧是轻轻浅浅的吊着嘴角。她的每句话,每个动作,每个眼神,他都清楚记得,深深刻在脑子里。这辈子记得,下辈子也记得。
他抬手爱怜的抚抚她的脸,那么年轻,他们之间横梗着十三年的鸿沟,等她三十岁的时候,他已经四十三了,半老头子,多么无奈!
“澜舟……”她把他的手紧紧贴在脸上,“你活一百岁,我活八十七就够了。活得太久,孤孤单单的比死可怜。”
他摇摇头,“不成,你活着,叫儿孙们孝敬你。我先走了,可以在地宫里等你,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我等得。”
锦书听得哭出来,“好好的说这个,算怎么回事呢!”
皇帝才想接口,背后人咳嗽一声,然后便有窃笑声传来。两人回头一看,太皇太后为首,后头乌泱泱跟了一溜伺候的宫女太监们,一个个掩口偷笑,俯身下来行礼,“恭请万岁圣安,请贵主子万福金安。”
前头这一通儿女情长,万万没想到太皇太后能出殿,闹得皇帝也脸红起来,左右避无可避,只好带着锦书扭捏给老祖宗见礼。
“这两个冤家,花前月下也就罢了,偏弄得这样吓人!门上说圣驾到了,我等了半天竟不见人来,原来小夫妻躲在这里谈情说爱。”园子里清凉,太皇太后也不畏暑,头上戴顶法兰西绢纱帽,手里摇着象牙扇。园子里随性,和在宫里时完全两副模样。明明张弥勒佛一样的脸,硬是板了起来,“你侬我侬什么不好?又死又活的没个忌讳!皇帝,我都听见了,这是你的不是!”
皇帝讪讪的作揖,“皇祖母教诲得是,孙儿疏忽了。”转脸看锦书脸上犹有泪痕,悄悄伸手拭了拭,“朕错了,往后再不说了,惹你伤心,对不住了。”
太皇太后宫里的人鲜少和皇帝有接触,每次圣驾晨昏定省都是矜持庄重的。因着天成的威仪,说话也不多,问了太皇太后温寒就告退,高居九重,日月比齐的光辉,谁敢觑眼直视!以往见了后妃们不过温言寒暄,问吃问喝问身体,哪里像目下这样,几乎把心肺都掏出来的!
众人一面感叹,一面又觉皇帝原来也是血肉俱全的,敬畏之外多了几分亲切似的。
太皇太后无奈叹息,听听,对不住?这话是人间帝王说得的?原当他得到了,对情至少比先帝清醒些,谁知父子俩分毫的不差。
锦书臊得无地自容,忙撂下他上去搀扶太皇太后,“老祖宗进屋子去吧,太阳燥呢,没的晒着您。”
皇帝默默上另一边搀了,上台阶引太皇太后在虚弥座上坐定了方道:“孙儿初三便挥师北进了,先来同皇祖母辞行,怕到了眼巴前事多,腾不出空儿来。”
太皇太后深深看了皇帝一眼,像有千言万语,嘴唇嗫嚅几下,最后只点头道:“我听崔说了,我心里虽舍不得,却也不好阻止你。你是江山主宰,十年垂拱而治,文韬武略自不在话下,这趟御驾亲征,必定是能大获全胜的。只是漠北苦寒之地,圣躬千万要仔细才好!”
锦书应道:“奴才随扈,自然尽心竭力伺候万岁爷,请老祖宗放心。”
太皇太后笑道:“我知道你要随扈,倒真是宽慰好些。军中都是些爷们儿,皇帝近身的都是些大将胚子,带兵的大老粗们,就是有孝心也侍候不得法。太监们都是狗脑子,胆儿又小,皇帝一上脸子就吓得屎尿齐流。”太皇太后侧过头压低声道,“皇帝有事候爱使性子,荒唐事办起来毫不含糊。就说上次翻你墙头,这就是一宗了。太监们劝不动他,你是他的克星,比帝师还管用。”
锦书脸上尴尬,讷讷到,“那事儿老祖宗也知道了?奴才就是个祸头子,都没脸见您。”
太皇太后慈爱一笑,“不是这么说的,我也年轻过,偶尔的出回格不算什么。他和你好,你就是这世上最有福气的人,你好歹替我看顾他。”说着瞥了皇帝一眼,“你瞧瞧,咱们坐着,他就恁么不错眼珠儿盯着你。要是在民间,他这点子出息横竖是个妻奴。”
锦书抬头看他,他坐在槛窗下喝碧螺春,面皮白净清秀,端着盖碗的样子莘莘儒雅得像个青年秀才。竹叶青的便袍上宝相花繁复缠绵,腰上系着葫芦活计行服带,夔龙箭袖不宽不窄露了一道明黄的边。才垂下去的眼察觉到她在瞧他,便转过视线和她对视,抿嘴浅淡地笑,眸中那圈金色的光环宁静而温暖,只消一瞬,就能让人溺死在里头。
锦书有些羞涩,靠着太皇太后道:“老祖宗别笑话奴才,万岁爷待奴才好,奴才唯有结草衔环报答主子深情。”
太皇太后一迭声道好,“你们夫妻敦睦,我也足意儿了。”又对皇帝道,“我的哥儿,你是个细心人。战场上刀剑无眼,旁的我也没什么可说的,唯有操心你……”
皇帝笑道:“皇祖母忘了,孙儿是刀山火海里摔打出来的,什么样的阵仗没见识过?小小的鞑靼不足为奇,朕势必荡平四夷,保大英社稷永固。”
太皇太后颔首,对崔贵祥道:“总管,吩咐厨子们用心巴结,叫万岁爷和皇贵妃用得高兴了,我这儿重重地有赏。”
崔贵祥见着了锦书自然是分外亲的,笑得眼睛都迷成了缝,哈着腰响亮地应个嗻,“内务府才送来个江南厨子,做了一手漂亮的水乡菜。奴才这就传话去,让他拿出看家本事来伺候主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