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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玉贵只差没跪下了,他哭丧着脸说:“回主子的话,要轻便只有那边的瓢扇扇,可奴才怕屈了您的尊,奴才就是万劫不复的死罪。”

皇帝拧眉道:“快去传来。”

李玉贵领了旨击掌,一溜小船立刻围拢过来,等皇帝上了轻舟,前后各有两列御前侍卫护驾,摇桨的是陪着皇帝练布库的哈哈珠子。练家子,臂力腕力惊人,皇帝一声令下,把艘小船倒腾得生出花来,一盏茶工夫已滑过了百来丈的湖面抵达对岸了。

李玉贵颤巍巍爬上岸,小腿肚子直抽筋,他像捡回条命似的大喘了口粗气儿,打了千儿道:“奴才叫常四伺候主子更衣,奴才先回宫传旨意,着锦书姑娘养心殿来见。”

满以为皇帝会答应,谁知他脸一沉,真像是万年不化的坚冰,没好气儿地说:“自作聪明的蠢材!牵马过来!”

御前太监慌忙就近拉了匹马,也不管是不是驮车的顶马了,火烧眉毛的套上鞍呈到皇帝面前。皇帝行伍出身,纵身一跃便上了马背,蛇皮鞭甩得山响,撂下一干侍卫太监,直奔午门而去。

无巧不成书,天底下就是有这么背晦的事儿。皇帝回宫走的是太和门,段虹桥则在太和门与武英殿之间。皇帝风尘仆仆地回来,走在甬道上猛然顿住了脚,穿过贞度门望去,十八槐下站着两个人,太子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一眼就能认出来,另一个宫装美人巧笑倩兮,在桥头望柱边盈然而立,那纤纤身姿早就刻在了他灵魂上,除了锦书还有谁!

皇帝慌了神,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似的难堪。他时刻不忘的人和他儿子两情相悦,她看着太子,目光平净温柔,她爱的是太子,不是他,这他早就知道了,可为什么亲眼看见了还是这么叫他肝胆俱裂?

他的心抽搐起来,费力的低喘了两口气。他觉得自己像戏里的丑角,既尴尬又可笑。闷着头狂奔几里地,难道就是为了看他们如何亲昵无间吗?他呆立在那里进退不得,风里夹带着他们的笑语朝他扑面而来,锦书脸上没有诚惶诚恐的表情,她微微歪着头,嘴角勾出一抹从容,对探身去摘水仙的太子嘱咐“小心点”。

皇帝冷笑起来,小心点?再小心也不济了!这个儿子身上他花的心思最多,用尽了全力去栽培他。他擎小儿根基弱,几趟生死边缘挣扎,他没日没夜的守着他,在西暖阁里架炉子生火亲自给他熬药。好容易救回来了,调理好了身子,养大了,结果换来这么个结局。

除了寒心还有什么?翅膀还没硬就要来对抗了?太子拿山西盐道的缺,悄不声儿的贴补给宝楹的娘家表哥也就罢了,算是还了对宝楹的亏欠。他不言声也是为锦书,太子可以混来一气儿,锦书怎么办?别说闹起来,万一有个风吹草动的,她在慈宁宫只怕也难熬。他做到这份上也够仁义了,他再铁血,又能对自己的骨肉怎么样?

皇帝看着太子给锦书插上花,锦书是真心的欢喜,她驯服的侧过头,大半个身子倚在太子怀里。他们是那样般配,一样的青春年华,一样的明媚无暇。皇帝心里发寒,他甚至觉得自己挡横,碍了他们的手脚,没有他从中作梗,他们八成处得更好。

太子头回给女人戴花,他僵着五指捣鼓了半天,然后扶正了锦书上下左右打量,啧啧道:“还是真花耐看,咱们来的地方不对,这儿除了水仙就没旁的花了。”

锦书抚着鬓角慢慢地说:“我就觉得挺好,花朝也未必要赏花呀。”笑着转过身,只朝贞度门一瞥,浑身犹如过电般大震,惊愕地立在那里再也没法子动弹了。

皇帝就在门前,穿着家常的蓝色漳绒团八宝大襟马褂,负手朝这里看着,脸上是稀松平常的神色,没有震怒,没有忿恨,就那样淡淡看着,像是要把她看穿一样。锦书腔子里狂跳,莫名其妙的心虚起来,跟做贼叫人拿了个现行儿似的,闪躲着垂下了眼不敢正视他。

太子顺着她的视线看过来,见皇父独个儿在门子前伫立,悚然惊白了脸。怎么这会子回来了?掐着点儿的算,即便不陪太皇太后赏花看戏,银锭桥下转一圈,怎么也该是巳时回宫才对,这趟莫不是撂下了太皇太后和皇姑们?

先不论怎么,赶紧着拉着锦书直奔过去见礼,慌里慌张甩袖打千儿,“儿子给皇父请安。”

锦书低着头蹲身一肃,“奴才给皇上请安。”

皇帝勉力自持,背在身后的手瑟瑟打颤。他看着面前的两个人,已然乏力到了极致。外头那么亮,为什么他满目所及尽是晦暗?他咬牙克制着,耗完了所有的力气。眨了眨干涩的眼睛,他说:“免礼吧。你们俩怎么碰上的?”

他情愿相信他们是偶然相遇,他让长满寿送鸟过去是为什么?以她的聪明劲儿还猜不透吗?她不拿他当回事,太子一到,她把什么都撂开了。他在刀山火海里爬滚,她呢?全然不在眼里。她只顾念太子,看不见他的痛苦。

皇帝有一瞬甚至痛恨起她来,她是个石头雕的美人,眉眼儿都齐全,就是雕不出她的心来。他害她从天上掉进了泥里,所以她要报复他,要一刀一刀的凌迟他,几个月不够,要十年、二十年、一辈子的折磨他。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他觉得自己成了苦囚,羁押在了暗无天日的牢笼里。他苟延残喘,她却顶着一副纯洁无辜的面孔冷眼旁观,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照旧倚在太子身边巧笑嫣然。

多可恨的女人,要是下得去手杀了多好!皇帝哽住了嗓子,他看着她,心里刀绞一样的痛。她果然成了他的坏疽,成了他的软肋。什么九五之尊、雄才大略,如今还剩什么?

太子不是那种九转回肠的性格,他死心眼儿,并且固执。既然到了这个份上,择日不如撞日,索性把事情说明白了,他们俩两情相悦,就让皇父瞧着定夺吧!

他弓着身道:“回皇父的话……”

“回万岁爷的话,奴才前头和大梅她们逛园子,在含清斋前遇着太子爷的。”锦书抢着回道:她能预料到太子想说的是什么,忙不迭地岔开了话头子。

太子这会儿扒下脸子全倒出来,皇帝不计较,不过一笑了之;倘或认了真,要加罪,现成的罪名明摆着的。到时候不大不小的一通斥责,父子之间生了嫌隙不说,太子在朝堂之上也跌份儿。自己横竖是铁了心要守陵去的,走不走得成是后话,别在这个节骨眼上惹事,回头叫太子难做人。

她胆战心惊的垂手侍立,太子不知道她是什么打算,只得悻悻然闭上了嘴,心里憋了口气,本想一吐为快,谁知道又生生叫她给堵了回去。

皇帝是难以言喻的狼狈。他苦笑着,终究是到了这个地步,三个人照了面,他们是一党的,自己孤零零,只有靠她的哄骗聊以自慰。何苦这样!他的唇角渐渐抿出寂寥。在她眼里他就是个暴君,钢铁样的不近人情,一有不顺心,立起两条眉毛就要罚人杀人。她心疼太子呢,怕他恼羞成怒,干出比虎更毒的事来。他还要继续受她的愚弄吗?他的帝王之志哪里去了?

皇帝挺直了脊背,依然是泰山般岿然不动的尊荣,正了脸色对太子道:“太皇太后才刚还问你来着。你如今大了,规矩倒愈发回去了,军机处有通本议奏,也要在老祖宗跟前告个假才好。今儿是咱们娘家人见姑奶奶,单撂下满船的亲戚,怎么一点忌讳也没有?”

太子原当皇帝必然因他偷跑的事儿呵斥他,脑子里炒豆子似的想了好几个说头,没想到皇帝竟然自发的替他找着了台阶,让他有些费解。考虑也不在这一时,忙顺着竿子俯首作揖,“皇父教训的是,儿子这趟办事不老成,等祖姑奶奶和老姑奶奶们荣返了,儿子定当去给长辈们赔不是。”

皇帝嗯了一声,下狠心不去瞧锦书,只道:“下半晌的进讲没撤,你仔细准备着,朕要听你论一论周唐外重内轻,秦魏外轻内重的得论。你身为储君,应当知道自己肩上的担子,整日和奴才厮混,朕瞧着就要失仪失德了。”

那句“奴才”像记闷拳,猛地击中了她的太阳穴,她下意识揪住了马褂的下沿,只觉摧肝裂胆,痛不欲生。皇帝真是能耐人,轻轻的一句话就能把人心捅出个窟窿来。

太子惶惶看着锦书,她咬着嘴唇,神态还算自若,只是脸色青白得像刮过的骨头,人绷得紧紧的,笔直地站着,垂眼看自己的脚尖,不言语,也没有任何别的动作,泥塑木雕一样。

太子不能驳斥皇帝,他唯有毕恭毕敬地应承“儿子领旨”,不能为锦书说一句公道话。

皇帝本来只想煞煞自己的性儿,谁知道竟说出这样伤害她的话来。这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他从没拿她当过奴才看,在他这儿,她比后宫任何女人都得势。哪个主子娘娘能叫他这么的魂不守舍?他吃不香、睡不好,全部都是为了她。眼下怎么办?覆水难收,她痛,他比她痛一千倍。可他没法子低头,男人的脸面比命都重要,更何况他是皇帝,是天底下顶顶高贵、顶顶威仪的万民之主。

皇帝不敢去瞧她,她面上再倔强,到底是个女人。一个女人失了国,失了家,没了家人靠山,活着只凭仅剩的一点尊严维系。她在宫里的主子面前称奴才是不得已,她有自己的傲性,那些个捻酸吃醋找茬的管她叫奴才便罢了,她也不把她们当回事。可如今他也管她叫奴才,他没法猜透她心里是怎么想的,她是恨呢?还是像对待闲杂人等那样不屑一顾?

“启禀万岁爷,”锦书蹲了个福,“老祖宗临出门嘱咐,辰末要给花神娘娘上供,奴才有旨意在身,这就告退了。”

皇帝的整颗心像掉进了滚水里,霎时蜷缩起来。他哑然看着她,她惨白着脸,倔强地抿着唇,挺腰子站着,不屈不挠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