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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皇太后看着她泫然欲泣的脸,心道这大抵该是真话。她眼下到了御前,皇帝不让宫女子近身的规矩也破了,听说还让住螽斯门,倘或是临幸了也用不着躲躲藏藏,如今谁还能将她怎么样呢!昨儿太子上养心殿闹去了,结果如何?事儿没办成,还斥令面壁思过。

皇帝就跟魇着了似的,和当年的高皇帝简直是一模一样。论理儿拿出太皇太后的范儿来,先把这祸根拔了也易如反掌,可谁敢冒这个险?这会子说什么都晚了!晚了……

太皇太后在她脸颊上轻抚,若有所思,半晌方道:“听典仪局的来回话,说皇帝今儿上朝出了洋相了,磕破了头,是摔的?”

锦书心头狂跳起来,要坏事!叫太皇太后知道那个口子是她拿砚台砸的,她还能活着出慈宁宫吗?

她嗫嚅着正不知怎么回答,太皇太后又自顾自道:“你既然到了他身边就多替我留心吧!我这个孙儿,也是捧凤凰那样养大的,文韬武略自不在话下,只是有时候不拘小节了点儿,想是当初在军中养成的习惯,胡打海摔惯了的。”她看着锦书,慢慢勾起了一边嘴角,“那起子奴才还混嚼舌头,竟说万岁爷是叫你给伤着的,我一听就来了火气。你在我身边几个月,脾气好,最善性不过的,我瞧在眼里,心里都知道。那些个闲碎催,浑身尽是搅屎棍子的能耐,看见别人安乐了,他们就眼红。你是个稳当人儿,绝不能干那种犯上作乱的事,定是他们讹传的。伤了圣躬,那可是灭顶的大罪,谁不明白这个理儿,你自小在宫中,比谁都懂规矩,对不对?”

老太太这招敲山震虎用得也很无奈,皇帝身手了得,怀来之战时一个人撂倒了大邺的四员猛将,说他自己走路撞破了头,说出去谁能信哪!可怎么办呢,眼前这位再放肆,皇帝不下口谕轻易动不得。太皇太后一把年纪了,威严不在话下,对这么个小丫头却束手无策。不能太上脸子,得拿捏好火候,适当的提点一下也就是了,全看着皇帝了,谁叫他挨了打都闷声不吭呢。

锦书背上汗津津的,自然明白太皇太后的用意。既给了台阶就顺着下吧,这会儿可不是说大实话的时候,她要是不识时务,立时的就会被拖出去乱棍打死。

太皇太后携起她的手,温言道:“好孩子,我原想还你个公主的名分,再给你指户好人家嫁出去,安安稳稳地过小日子,现下看来是不能够了。你瞧瞧你主子干的那些事儿,我没法子说他,人到了这个份上,也管不住自己的心了。如今我不求别的,只求你瞧着他一片痴情,好歹顾念着他点儿。你心里怨他我都知道,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改朝换代总免不了血流成河。再怎么怨,也还得活下去不是?丫头,只要你愿意一心一意跟着皇帝,你的位份我来给你晋,你说这样可使得?”

这些话对于太皇太后来说该有多熬人!她一辈子昂着头高高在上,现在却要对个小宫女下气儿求情,她心里的委屈和不甘有谁知道呢!

锦书忙起身蹲福,“老祖宗这是要折奴才的寿了!奴才谨记着老祖宗的教诲,一定尽心尽力的服侍好万岁主子。至于旁的,奴才不敢有所求,老祖宗也别替奴才操心晋位份的事儿,奴才没有做宫妃的命,这辈子就做个使唤丫头也知足了。”

太皇太后蹙起了眉,“你对你主子就没有一点儿意思吗?撇开那些仇不说,咱们万岁爷的人品相貌百里挑一,他对你死心塌地的,你半点动容皆无?”

锦书不言声儿,哀戚地想,怎么能不动容!他死心塌地,自己何尝不是一样的心!可惜自己早被命运压弯了腰,除了辜负他,再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太皇太后觉得似乎看到了一线曙光,她眼里的悲伤骗不了人,她对皇帝还是有感情的,既然这样就不必提心吊胆的唯恐她谋害皇帝了,情这个东西可比手铐枷锁有用得多。

“算了算了,全当我没问。”太皇太后笑着摆了摆手,“也是的,姑娘家的心思怎么好当着众人的面问呢,是我糊涂了。快着,端些果子来,如今锦书是客了,咱们该以礼相待才是。”

入画用缠丝白玛瑙碟子端了一盘樱桃来,笑着说:“这丫头最有口福,内务府才打发人送了南边的果子来,前脚刚送到,可巧,后脚她就来了。”

锦书忙伸手接了,敬献到太皇太后面前,抿着嘴浅浅一笑,颊上两个梨涡若隐若现,只扭捏道:“奴才是个下人,哪里配当‘客’这一说!老祖宗把奴才当外人,奴才可是不依的。奴才本想长长久久的服侍老祖宗,只可惜没这么好的命。奴才往后要常来给老祖宗请安的,莫非趟趟要拿待客之道来说事儿不成!”

“自然是自己人了。”槛窗外的人突然插了句嘴,大家都抬眼望出去,原来是惠妃打头,领着四五个贵嫔贵人从出廊下过来了。进了门先是热热闹闹给太皇太后见礼,然后视线在锦书脸上一转,虚虚的仰着嘴角道,“恭喜姑娘,贺喜姑娘了!听说要晋位了,不知道宗人府的上谕发了没?”一面又啧啧道,“行头还没换,想是还未受封吧?那这会子先称姑娘,等诏书一下,就要改口称妹妹了。”

“可不,锦姑娘都搬到螽斯门上去了,离万岁爷真够近的,别说咱们了,就连章贵妃都没有这么大的脸子。”宜嫔扶了扶燕尾上的通花笑道,“姑娘真有造化!”

多贵人嗤的一声,坐在楠木圈椅里瞟了她一眼,“宜姐姐这话就不对了,怎么是锦姑娘有造化呢,应当说是咱们万岁爷有造化才对!万岁爷为她费了多大的心力,闹得赫赫扬扬,这后宫之中谁不知道?”

锦书听了她们这通阴阳怪气的论调,碍着有太皇太后在,也不好回敬什么,自己又气又恨涨红了脸,只有咬着唇不搭腔。

太皇太后板起了脸,喝道:“越说越不着调!怪道宫里有那么些个爱嚼蛆的东西,原来是你们这些做主子的不尊重,起了这个头。我就说,盐打哪儿咸的,醋打哪儿酸的,果然无风不起浪!你们都是官家小姐出身,什么该说,什么说不得,自己掂量着点儿,别弄出一股小家子气来,叫我和你们主子跟着不受用。”

这话一出,花枝招展的嫔妃们霎时噤了口。她们垂手站起来蹲安,齐声道:“奴才们失言了,乱了章法,请老祖宗恕罪。”

锦书待在跟前也无趣,心里又记挂着和崔总管说话儿,便回太皇太后道:“老祖宗,万岁爷这会子该下朝了,奴才这就告退回值上去了。”

太皇太后颔首道:“我也不虚留你,你去吧,仔细着伺候你主子。”

锦书应个是,却行退至明间外的廊庑下,远远看见崔贵祥拢着手在东值房门前站着,正朝明间张望,她忙提了袍子疾走过,请个双安,低低唤了声“干爸爸”。

崔亲亲热热应了声,“小锦儿,这会儿怎么得闲来了?”

“万岁爷视朝去了,我手上没差使,又逢给老祖宗绣的春袜子昨儿夜里赶了一工绣得了,就给送过来。”锦书跟着他进了太监值房里,在高座上坐下来,八仙桌对面的桌角上搁着半盏茶,边上放了两颗胡桃,因着在手里揉的时候长了,表面上了蜡似的油光锃亮。

老北京祈份上的人没事儿爱揉胡桃,一则解闷子消闲,顺带练练五指的灵活性,怕上了年纪手脚不听使唤;二则多少也有些显摆的意思,在四九城里晃荡,您要是不遛鸟、手上揉俩胡桃,缺了那份骄奢之气,您都不敢往有家底儿的大爷中间站。

这股子从容闲适的劲头是身份的象征,在宫里揉胡桃更是体面到了极致。做奴才的,能泡上一壶茶,悠哉哉盘玩那东西的,绝对是太监里的大拿,除了掌印太监就是总管太监了。

锦书起身往杯子里续了茶水,冲崔总管道:“我往后不能在您跟前了,您多保重。要是有什么事儿就打发人来找我,我卸了差就过慈宁宫来瞧您。”

崔摇了摇头,“我不值什么,你只管当好差,别惦记我这里。我虽是个废人,却也知道老百姓的人道伦常,做爹娘的哪个不盼着儿女好的?既然你给我脸,叫我声干爸爸,我就得有个做长辈的样不是?你安心在御前当差吧,李玉贵那儿我托付过了,没有为难你一说。”崔端茶喝了一口,笑了笑又道,“兴许是我咸吃萝卜淡操心,有主子护着你,你不能有什么不顺遂的。可老话说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如今树大招风,保不齐有人下绊子使坏。万岁爷就是个千手千眼的菩萨,也有顾及不到的地方,何况政务又忙,难免疏漏,下边有人照应着你,我也放心。”

锦书低低应了声,“您为着我,我都知道。我怕报不了您的恩,叫您白替我操心。”

崔脸上尽是慈爱的神色,他摇头说:“咱们爷俩不谈这个,我认了你做干闺女本就是高攀,哪里能图你报答我。”

锦书原想和他商量出宫的事儿,可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到底现在还没个准信儿,何况人心隔肚皮,万一有个闪失,自己真要一辈子困在深宫之中了。

崔贵祥看着锦书犹豫了片刻,他想开解开解她,眼下到了这一步,也别存别的什么念想了,身子给了谁就和谁踏实过日子吧,万岁爷为她连太皇太后都得罪了,这样的隆恩足以叫她受用的了。于是他道:“这话原不该我问,万岁爷那里是什么打算?没有给内务府传口谕吗?”

锦书臊红了脸,宫里没人不知道皇帝把她从慈宁宫扛到养心殿的事儿,似乎她侍寝是顺理成章的,连李总管也给绕进去了。

“什么事儿也没有,”她淡淡地说,“您误会了,万岁爷守礼自律,并没有对我怎么样。”

崔贵祥颇感意外,喃喃道:“竟有这样的事?那也好,没有牵扯,大家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