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帘风絮 (第8/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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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抚抚膝头道:“今儿时候匆忙,等下回退了朝就出宫,能逛上一整天。”锦书心里没底,也不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只道:“万岁爷,路边上的小零碎吃不得。又没银针试毒,出了岔子怎么了得!”
皇帝唔了声,靠向靠背,“朕有分寸,摊子上能吃到宫里吃不着的味儿,你从没有出过宫,你不知道。朕在宫外长到二十岁,什么都试过。”
锦书闻言也不再说什么,远远看见有群孩子扛着一挂鞭的小炮仗挂到门楣上,手里捏着点着的香头,拿嘴一吹灰,火星子直发亮。锦书吓得脸都变了色,急道:“万岁爷快下车。”
皇帝不明所以,“怎么了?”
她指着前面道:“一点鞭炮怕惊了马,回头要出事。”
皇帝眼里浮出奇怪的神色,似困惑,又似欢喜,拉了她的胳膊道:“銮仪里的顶马都是聋子,惊不了。”
锦书这才松懈下来,瞧着那两匹高头大马大觉可怜,好好的,就为了太皇太后常说的四平八稳,生生的把耳朵弄聋了。大邺时候并没有这样的做法,只有现如今才想出这缺德主意来,真是残忍透顶!
再一反省,自己也是个缺心眼儿的,要惊马就惊吧,何苦还去提醒他,果真奴才做久了,怎么就不知道使点坏呢!自怨自艾着顿感灰心,颇失落地坐着,袍子上的宫绦在手指头上扭成了麻花。
太监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馄饨来了,蓝边白底的民窑大海子,两个铜子儿一碗,分量足,足够壮劳力吃个饱。锦书接过来端着,幸好碗瓷实,底圈胎厚不烫手,托到皇帝跟前道:“奴才伺候万岁爷。”
皇帝拢着手,眼一瞟她,“出来了规矩全忘了?不试菜就让朕吃?”
是啊,要毒也得先毒死了她才对!锦书诺诺称是,“奴才再去拿个勺。”
亲侍太监道:“姑娘等着,我去。”
“用不着。”皇帝扬了扬脸,“就用这个。”
她愣了下,低下去舀汤喝了口,淡津津的,没有麻油味儿,入口全是葱花的清香。刚要搁下勺子,皇帝道:“接着吃,一勺汤,有毒也试不出来。”
她乌沉沉的大辫子垂在胸前,迷茫地看他,一双眼如泉水般清澈。他觉得世界那样的静,车外鼎沸的人声就像隔了层厚厚的膜,只剩嗡嗡的蚊呐,混沌沌交织在一处,辨不清方向,远在天边。她吃得很斯文,他装作不在意,只悄悄拿眼尾乜她。她吃完一个抬手掖嘴,等了会儿道:“万岁爷,没事儿。”
皇帝问她:“味道怎么样?”
味道嘛,有点儿寡淡,清水下的不能和宫里鸡汤勾兑的比,不过干干净净的,自有一番别样的味道。其实也不光是汤头的问题,是吃东西的心情,在宫里吃着糟心,到了宫墙之外就吃得舒心。她侧着头,想了想道:“奴才也吃出宫外的味道来了。”
皇帝接过她手里的瓷汤匙,就着她捧着的海碗探前身子,舀起一个,吹了吹便往嘴边去。御前太监惊呆了,手里的蛇皮鞭子几乎落下来,只一瞬便回了神,立时合上车门远远退开。
锦书骇异不及,碗里的汤荡起了涟漪,她脸色煞白,就像当头一盆冷水泼了下来,把她浇了个透心凉。膝盖一弯就跪下了,把碗放到一旁磕头,“奴才该死,请万岁爷恕罪。那勺子是奴才用过的,万岁爷稍等,奴才这就下去再取一个来。”
皇帝看着她瑟瑟发抖的样子,已然恐惧得不能自已。他手一滞,紧紧捏着瓷汤匙,那小小的馄饨失了温度,渐渐冷却了。
锦书跪着不敢起身,久久也听不到响动,心里直发紧,等着龙颜大怒,一脚把她踢翻,或者直接把她扔下车去。她暗揣,这是怎么了?连这个忌讳都忘了不成?这要是叫太皇太后知道了,自己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光线逐渐模糊,隐隐有苍茫的暮色合围过来。皇帝的脸藏在阴暗里,也不说话,就这么定定看着她。说不清的一股无名之火往天灵盖上涌,做什么煞费苦心地和她套近乎?她值什么?不过是大邺的余孽罢了,也值得他这么颠颠地讨好?他按在自己的额头上,心想自己一定是疯魔了。
瓷勺朝碗里头一扔,当的一声脆响。他泄气道:“是朕的不是,倒把这茬忘了,原想着垫垫肚子的……撤了吧。”说实话,原想让她垫垫肚子才对,怕她回宫晚了赶不上席。今晚差事又多,回头一直饿着,身子撑不住。可不知怎么,脑子管不住手,很顺溜地就想尝一尝,结果就成了这样。
锦书打开车门把碗递出去,御前太监接了还回摊子上,看天色渐晚,在车外打千儿道:“爷,再不回去就要下钥了。”
皇帝怅然若失,“走吧。”
锦书贴着车围子站着,没皇帝的示下也不敢坐,只问:“万岁爷,您饿得厉害吗?要不奴才下去给您买个饼子吃吧!边走边吃也不耽搁工夫。”
皇帝不应,别过脸看着窗外,隔了半晌方道:“你坐下吧,仔细摔着。”
锦书道是,小心挨着他落座。也不知是不是离得近,总觉得皇帝城府虽深,也有率性的时候,三句话不对就上脸子,弄得人心惶惶的。她连喘气儿都加着小心,唯恐一个疏忽又惹毛了他。
皇帝无意识地一遍接着一遍地在紫檀盒子上摩挲,喃喃道:“锦书……”
她一怔,谦卑地低下头,“奴才在,万岁爷有什么吩咐?”
皇帝抿着嘴,过了一会儿才道:“今儿的字帖断得好,回去之后有赏。你想要什么?”
她仍是弓着身子,“奴才不敢邀功。”
皇帝不爱听官面上的那些话,更希望和她像普通人那样对话。她是个聪明人,和聪明人说话不费劲。只可惜了,他们注定是敌对的,要像世仇一样的活着。她的温顺不过是表面上的,心底里不知怎么恨他呢!他自嘲地笑笑,也好,面上的温顺也叫人受用。偌大的皇宫里,谁不是嘴上热闹背地里算计的?他转过脸看着她,她眼里还存着畏惧,他反倒平静下来。畏惧好啊,宁要人怕,莫要人笑。就让她这么敬着他吧。
皇帝恍惚有了些笑意,“朕向来赏罚分明,你今儿帮朕省了三千银子,该当要赏你的,你有什么心愿只管说。”
锦书一味地摇头,“多谢万岁爷,奴才眼下挺好的,什么都不缺,什么都不要。唯愿兢兢业业伺候好老祖宗,就是奴才的造化了。”
皇帝倚着肘垫子沉吟,这是怕被扫出慈宁宫吗?果然出了永巷就再也不愿意回去了。轻轻咳嗽了一声,口气淡然道:“哪天老祖宗嫌你了,必是你做得不够尽心,要轰出去也是你的命。”
她瑟缩一下,彻骨的寒意涌上来,低声应道:“万岁爷说得是。”
“只是你也不用怕,到时候我自然打发人让你过乾清宫去。”皇帝说着,然后很快转过脸。窗上烫金雕花的框映着刻丝弹墨的幔子,那样晦暗深沉的颜色。
他松开蜷曲的十指想要平复思绪,却按捺不住的胸口突突直跳。她会谢恩吗?还是会为了她的尊严婉言谢绝?他御极九年,形形色色的女人都见过,总逃不出一个撒娇卖乖,求怜争宠。她却叫他看不透,或者根本就不该把她放到那堆女人中间去。他只觉头隐隐作痛起来,期待什么?期待她的明媚一笑?对他吗?真是疯了,他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