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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了会子话,粥也冷了,锦书下地把东西都收拾进食盒。春荣坐着只顾发愣,她也不方便问她在想什么,两下里都沉默着。外面雨势渐大,雨点落在瓦楞上,砸得噼啪乱响。檐上的水泄下来,流进地基前后开凿的沟里,不远处是个汇总的泄水道:出口高悬着一个石龙头,水从龙头喷出来,隆隆之声大作。

锦书正听那震耳轰鸣,春荣突然拉了拉她的衣摆,“问你一件事儿,你老实回我,我替你出主意,不许藏着掖着,成不成?”

锦书见她万分认真,自然点头应承,“你说,我定不瞒你。”

春荣深吸一口气,尴尬地问:“今儿万岁爷临幸你了吗?”

锦书霎时面红耳赤,她这么直剌剌一问,心里大觉不快,只道:“姑姑快别说笑了,什么临幸不临幸的。我是个奴才,只按着主子吩咐的做。万岁爷要问话,左不过洗干净耳朵听训,圣驾面前断不敢有别的念头。”

春荣见她一径推诿,到底有些不受用,寒着脸道:“是我多管闲事了,别人的事儿我跟着瞎操心,可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么!你也别多心,我没想害人,也不是老佛爷派来的细作。你这么防着我也是该的,人心隔肚皮,是要谨慎些才好。”

锦书一计较又觉自己说话过了些,春荣原不是爱在人背后嚼舌头的人,自己一时意气用事,倒把她给得罪了。往后在一处当差,这要是有了芥蒂,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连话都说不到一块儿去,那可怎么处?忙拉了她的手愧道:“好姑姑,你可千万别恼我,我是心里着急才这么说的。你也知道我的身世,我和宫里旁的宫女不同,是下三等的奴才,平时夹着尾巴做人,唯恐到人前来。别人紧着攀高枝,我是恨不得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太子爷也好,万岁爷也好,我绝不愿意和这二位主子爷扯上关系。今天拿二人抬来抬我是李谙达的意思,并不是万岁爷的指派。”

春荣听她这么说也消了气,心道真是个榆木做的脑袋,李玉贵是乾清宫的总管太监,算盘拨得生花,简直就是个修炼成精的。要不是咂出了点味道来,或是得了万岁爷的示下,绝不能在个宫女身上下工夫。后宫里能够有代步的,少说也得贵嫔以上,李玉贵成天和敬事房的掌事混在一起,怎么连这种宫规都不知道?万岁爷传宫女问话什么时候让拿轿子抬了?怪道太皇太后听到消息之后脸色都变了,也的确是不合常理。

“你啊,当真是个傻子。”春荣叹道,“我还想着,你要是伺候过万岁爷了,我就找个时机和老祖宗说去。老祖宗讲人情,自然高看你一眼,就算晋不了你的位份,往后也不会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故意为难你了。”

锦书憋红了脸,讷讷道:“可我真没伺候万岁爷啊,我光在西暖阁里磨墨来着,万岁爷也不待见我,最后把我给轰出来了。”

春荣看着她,点头道:“既然没有,那是最好。你是聪明人,好些话咱们也不便说明了。我和你想的一样,能远就远着吧!说句大不敬的话,老祖宗算计深,派你上夜倒是个好法子。她要顾着孙子、重孙子,捎带也成全了你,一举两得的好事儿。”

锦书嗯了声,心道这掌事不是白做的,别人不知道厉害,一味地劝她往高处爬,殊不知爬得越高摔得越狠。宫里勾心斗角虽不在明面上,暗地里阴招损招网子似的,她是个亡了国没靠山的,有个好歹,死了当狗死。

春荣坐在桌旁的条凳上,直拿手耙头皮,“不知怎么了,这两天头上长了个疹子,又痒又疼,一抓还出水。”她凑过来,拨开头发,“你帮我瞧瞧,像是肿了。”

锦书看了道:“是个疖子,没什么,已经破了,毒水流出来就好了。真怪,才入春怎么发疖子?”一面拿帕子给她掖那疮面,反复地吸了几趟,眼看着瘪下去了,拿搔头沾了上回太子给的生肌膏给她点上,才道,“好了。”

春荣坐直了把头拢好,笑道:“我才刚看着镜子里,咱们俩真像北园子养的猴子。”

锦书听了也笑,啐道:“没正形的,你见过这么好看的猴子吗?”

“那倒是。”春荣应道,“咱们要是猴子,那咱们伺候的主子成什么了?美猴王不成!”

两个人掩着嘴吃吃地笑,锦书没想到平时端着架子春荣也有这样促狭的时候,好感不由大生。笑过之后彼此只觉亲近了不少,就靠在炕头上说些私房话,嘀嘀咕咕直聊到近掌灯。

天渐次暗下来,春荣拉了她道:“起来收拾收拾上差去吧,今儿撤锅子换砂锅了,去晚了好东西吃不上了。”

锦书麻溜地下地换衣裳,心里打定了主意,要是太皇太后问起二人抬的事来,她就老老实实地招供,顺便表表决心。万事求老祖宗做主,也省得自己每日烦闷,别人摸不着头脑,也跟着上火。

一旦想明白了,人也松快了,就像重新活过来一样。篦了头,拿太皇太后赏的掐金绦子扎上辫梢儿,乌油油的大辫子垂到背心下头去,一走道,绦子两头的四颗翡翠珠子相互撞击,发出细碎而清脆的响声来。青鞋轻快地踩在甬道上,路上积水的地方溅起水花,晕湿了袍子的下沿,春荣在后头笑,“这丫头疯了,仔细叫典仪局的看见。”

锦书回头道:“典仪的太监这会子定有他们的乐子,哪里有空来管咱们。”

一路说说笑笑到了慈宁宫的廊庑下,哼哈二将里的小太监平安正在站宫门,身上穿得鼓鼓囊囊的,冻得脸色有点发青,哆哆嗦嗦对锦书道:“姑姑大安了?”

锦书微一怔,什么时候自己也成姑姑了?便道:“都好了。您可别这么叫我,我算哪门子的姑姑!”

平安笑嘻嘻地应,“都给老祖宗侍寝了还不是姑姑,那谁敢称姑姑?”

她才回过神来,侍寝是特特等,这是春荣以前告诉她的。如今她因祸得福,竟也成了特特等了。笑了笑也不说什么,穿过回廊进配殿换了鞋,再往偏殿去。太皇太后正站在窗前看塔嬷嬷给百灵添食水,锦书因着病过一回,有一天多没请过安了,便跪拜下去给太皇太后问吉祥。太皇太后叫她起来,淡淡问可大好了,又道:“荣儿和你说了没有?”

锦书回道:“姑姑都同奴才说了,奴才一定尽心尽力伺候老祖宗,不辜负老祖宗对奴才的垂爱。”

侍寝的活不是人人能干得的,必须是最最信任的人才行,谁也不愿意睡着的时候死得不明不白。照理说她远远没有达到太皇太后信任的标准,只为了错开皇帝和太子晨昏定省的时辰,才不得已把她放进寝宫里来。太皇太后这一片拳拳之心,真是天可怜见。

“你跟着春荣好好学吧,”太皇太后道,“趁着苓子还没出去,你的时间也充裕些。这会子上夜还早,你下去吧。”

锦书没料到太皇太后对皇帝召见的事只字不提,准备好的应对也无从谈起,只得躬身应个是,复退回配殿里去了。

听差房里聚了几个人,苓子和入画也在,坐在杌子上眯缝着眼看她,调侃道:“土地爷放屁——神气!”

锦书红了脸,“快别笑话我,我是怎么个情况,你们还不知道吗。”

“那不论,”入画道,“咱们这儿,谁也比不上侍寝的份。就是宗人府的头儿,太监总管,也不及侍寝和老祖宗亲近。”

“可不!苓子一个二板凳,带出个掌事姑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