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万事一身 (第8/1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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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玉贵击掌传人把木胎卷边银盆搬进来,自己跪下替皇帝脱了靴子,小心抱着“龙足”放进热水里,便起身退行到一旁去了。
伺候浴足的是个宫女,深深低着头,手掌绵软温厚,很有些拿捏穴位的本事。皇帝只觉通体舒畅,也并不十分在意,只闭上眼受用着。盆里的热气升腾,不知怎么竟带起了一股幽幽的香气,隐隐绰绰,如兰似桂,好像在哪里闻见过……
皇帝蓦地睁开了眼,对那跪着的宫女道:“你抬起头来。”
宫女奉旨抬起了脸,只垂着眼不敢和皇帝对视。皇帝心头怦然一跳,那眉眼和锦书有五六分的相似,乌发如墨,皮肤白皙,极是落落动人的姿态。有一瞬他竟当是锦书在身边,差点就要将她圈进怀里来,暗暗平复了一会儿才强自定下了心神。
他瞥一眼通臂巨烛旁站立的李玉贵,哼道:“你揣摩朕的心思能表出花来了!好奴才,你胆子真不小,瞧瞧你当的好差事!”
李玉贵咚的一声就跪下了,磕着头颤声道:“万岁爷息怒,奴才哪儿有这胆子!奴才一心一意为主子,苍天可鉴哪!求主子恕奴才愚钝,给奴才个示下,叫奴才死也死得明白。”
李玉贵直吓得打摆子,心里把自己骂了个底朝天。真是猪油蒙了心的!自己是吃错了哪味药了,居然和太子同流合污想出了这个损招,分明是把老命往铡刀下推!万岁爷是什么人?他眼皮不掀一下就能洞悉天下,敢在他面前玩小九九,八成是嫌阳寿长了。
李代桃僵?李代桃僵个屁!这丫头越像锦书,万岁爷越是想得明白,分明是想拿人替换锦书,圣驾之前岂容放肆?这回怕是要栽了!
李玉贵一面应付,一面打定主意死不认账。像与不像不过各人的眼光,万岁爷也不是个不讲理的人,他瞧谁都能瞧出锦书的影儿来,那说明情思深重,总不能逼着别人也说像吧!李总管有了谱,反正咬紧牙关不把太子供出来就行,倘或脑子一炸说漏了,那可就要坏大事了!
皇帝脸上倒没有什么怒容,只冷笑道:“你得了太子什么好处,想出这么憨蠢的路数来?”
李玉贵一悚,上下牙咔咔地叩起来,连话都说不囫囵了,磕磕巴巴道:“昨儿个太子爷叫人传话给奴才,说不能随扈,伺候不了皇父左右,嘱咐奴才好好服侍万岁爷,说回去有赏。奴才原就是主子身边的狗,为主子效命是应当的,断不敢居功,所以回了太子爷说不要赏,请主子明鉴啊!”
皇帝皱了皱眉,牛头不对马嘴,这老狐狸分明是在耍滑,打量能瞒过他去?他是宁撞金钟一下,不敲木鱼三千,难为太子的孝心了,出巡路上还安排了这么出好戏。
他转过脸去看那宫女,她伏在地上瑟瑟发抖,辫梢上的穗子也跟着轻轻的颤。他接了小太监手里的棉纱帕子抬起脚,那宫女膝行着上前来磕头,“万岁爷,奴才伺候您吧。”
她秀面半抬,皇帝瞧了一眼,心里隐隐作痛起来。对着这样一张脸,即便知道是个赝品,还是狠不下心肠。他把帕子扔在她面前,她低头爬过来,把他的脚抱在怀里细细地擦,他垂眼问她:“你叫什么?”
李玉贵躬身把银盆撤下去,皇帝踩在榻前的软鞋上,那宫女小心翼翼替他穿上棉袜,一边应道:“回万岁爷的话,奴才叫宝楹。”
叫什么似乎都不重要,皇帝又问:“你不是御前的人,原来在哪里当差?”
宝楹敛神道:“奴才原本是尚衣局随扈的,因着才刚送东西来,谙达让我进来伺候。”
李玉贵忙道:“司浴的长青先头滑了一跤,跌断了膀子,这会儿正吊着呢,不能当差了,奴才瞧这丫头机灵,就自作主张叫进来了。”
这理由倒也说得过去,祈人女子脚金贵,儿子大了,娘洗脚全不让儿子看见,换个袜子都要关上屋门。爷们儿就不一样了,光脚打天下,百无禁忌,太监伺候得,宫女也伺候得。
皇帝起身往御桌前去,边走边道:“往后别用这香了。”
宝楹怔了怔,欠身应了个嗻。李玉贵心下长叹,太子爷这条道儿是走错了,看看这情形,长相虽是没法子变的,万岁爷眼里锦书还是独一份,连同样的熏香都不让人家用,这不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吗!
他抱着胳膊无比惆怅,崔贵祥这老小子不知是不是魔怔了,本来是打定了主意把锦书往万岁爷身边凑的,谁知道一碗认亲茶喝下去就找不着北了,对那丫头那叫一个心疼肝断,就跟捧凤凰似的!她说不乐意叫万岁爷抬举,他就帮着想辙,还拖他一块儿下水。要不是早年换了帖子拜了把子,他才不夹在里头找不自在呢!还答应太子给锦书找替身,亏得万岁爷没接茬计较,否则依着他精明入骨的盘算,自己到最后定是撑不住的。
李玉贵垂头丧气的琢磨,越琢磨心里越悬乎,怎么隐约觉得后脖梗凉飕飕的,像有人在边上吹风?回头看,牛皮毡子竟有一处缺了个铜钉,连忙悄悄命殿里的太监来,拿背顶住豁口。
要补上铜钉子,必定要弄出些声响来,他偷觑皇帝,京里今日的折子还未到,此时是不会安置的。他壮了胆紧走几步,打了千儿道:“启禀万岁爷,奴才斗胆扰您清净,东南角上松动了,奴才叫人进来坐实喽。”
皇帝从书上调开视线应了,又瞥见帐边侍立的宝楹,心里莫名烦乱,便摆手道:“你下去吧。”宝楹道是,飞快看了李玉贵一眼,却行退出了御营。
李玉贵放下明黄帐幕,打了毡子出去找人,帐外警备森严,来往巡守的皆是卸了佩刀的二、三品红顶子侍卫。他往檐下一站,远处的侍卫统领立刻举着火把跑过来,胄甲上的镶钉相碰哗啦作响,近前来低声道:“李总管,万岁爷可有什么示下?”
李玉贵道:“围营时太不小心了,角上缺了个铆钉,回头查查是哪个不要命的当的差。您赶紧打发人进去填上吧,万岁爷正看书呢,倘或惊了圣驾,咱们都吃罪不起。”
侍卫统领听了悚然一凛,忙不迭将手里松把递给随侍,自己携了钉锤,尾随李玉贵入行銮内。
帐内帷幕低垂,皇帝穿着石青色两腋团龙常服,正全神贯注在一本《论衡》上。那帐内巨烛环绕,纱灯吊顶,耀得一室辉煌。皇帝相貌极清隽,只是眉宇间总归是疏疏淡淡的,李玉贵拢着拂尘想,这些年很少再见皇帝开怀的样子了,国事家事两重在身,便是御了极,高处不胜寒。皇帝弓马娴熟,怕是只有跃上良驹打马行围时,方能纵情大笑了。
侍卫统领到了豁口处,搁下手里的东西,拂了箭袖给皇帝行礼,唤了声“万岁爷”,便是行通传之事,怕落锤子动静大,扰了皇帝的驾。皇帝慢慢翻过一页,手指微一抬,就表示知道了。
这时外头虞卒报至中军,再由随扈大臣继善回禀皇帝,说庄亲王知道万岁爷在此处驻跸,风雨兼程已至前方十五里处,这会子在馆子里稍作修整,派了哈哈珠子先行来报信儿。
皇帝脸上隐有笑意,“难为他了,替王爷备好毡帐和衣裳,省得回头又落他埋怨。”
李玉贵喜滋滋应个嗻,心想庄亲王一到日头就出来了,万岁爷再大的火气,对着他就灭了大半了。
继善道:“说是再过半个时辰就能入行辕给万岁爷请安了,还带了好些有趣的玩意儿给您哪!”
皇帝笑道:“高皇帝子嗣单薄,姊妹们都婚嫁了,朕只有庄亲王一个兄弟,原还想着倚重他,只可惜他对朝政半点也不上心,白糟蹋了那颗聪明脑袋,心思全花在玩上了,怪道老祖宗常说他是天生的有福之人呢!”
继善应道:“天下兴亡皆在万岁一人身上,万岁爷是能者多劳。俗话说天道酬勤,万岁爷是圣主明君,兴国安邦何须假他人之手!咱们大英如今国力强盛,八方来朝,黎民百姓丰衣足食,这全是托了万岁爷的福啊。”
皇帝淡淡道:“你不必给朕提醒儿,朕也知道江山社稷,责在朕躬。”他撂了书去捏那怀表上的鎏金钮子,按着时辰换算已到戌时三刻,他靠向九龙锁子靠背,对一旁侍立的顺子道,“你去问问陈蕴锡,奏事处的折子怎么这会子还没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