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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皇太后又对通嫔道:“你们可议了年初一怎么过?”

在宫里,三十比平日略隆重些,年初一才是正经大日子。晚上有个大宴,皇帝皇后亲自侍膳,给太皇太后、皇太后斟酒布菜。妃嫔是没有资格参加的,只能自己想法子找乐子,通嫔道:“咱们议了,到建福宫去,章贵妃做东,请咱们吃席。”

太皇太后笑道:“那敢情好!只是章贵妃身子不爽利,怕又累着。”

通嫔道:“老祖宗放心吧,我今儿去瞧了,已经大安了,说是计划照旧。”顿了顿又道,“一众姊妹都去,只永和宫的多贵人告假,说近来头晕,不去凑趣儿了。”

太皇太后脸上有些不悦,“有病就叫御医诊治,什么了不得的大病,大禧的日子要告假?章贵妃前阵子病得那样还日日来请安,那叫识大体,偏她娇贵,头晕得起不来炕了不成?”

通嫔知道太皇太后素来讨厌裤裆底下插令箭的,这么顺嘴一提,见她果然冷了脸子,暗里高兴不已。又要装好人,又要接着埋汰,舌头打着滚道:“老祖宗别气,多贵人进宫时候短,年纪又小,近来圣眷正隆,许是累着了。”

太皇太后一哼,“圣眷正隆更要小心做人,她是个什么位份,拿乔得这样!”

通嫔应道:“老祖宗教训得是。”

说话间听见宫门上太监扯着嗓子通传,“皇上驾到!”

锦书一怔,正在砚台里蘸墨的笔顿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看见通嫔由人扶着站起来,便连忙搁了笔起身。才站定,眼尾扫见宫女打起软帘,一道明黄的身影跨进了偏殿。她低头和众人一同肃拜,只听皇帝恭敬道:“孙儿给皇祖母请安。”

她一颤,觉得背上寒毛都竖起来,背心里冷一阵热一阵,汗涔涔仿佛生了大病。那声音和藩王晚宴上对对子的声音重叠,在她脑中循环放大,她神思混沌,耳中只剩窗纸上北风相扑,发出的簌簌之声。

太皇太后笑道:“皇帝怎么这会子来了?”

“上半晌听说皇祖母身上不好,孙儿心里惦念,批完了折子就上赶着来瞧瞧。”皇帝边说边解了颈下系的闪金长绦,崔贵祥忙上前替他脱了大氅,接在手里。他见屋里人跪了一地,便道,“都起来吧。通嫔也在?”通嫔道是,甜甜地笑。

太皇太后叫人搬杌子来随身放着,指了指道:“坐吧,难为你惦记我,这会子都好了。东篱说漠北又有八百里加急,可是出了什么事?”

皇帝道:“北方有战事,鞑靼人扰我边境,烧了戍边的两座连营大寨。皇祖母别忧心,孙儿已让军机处拟诏,令宁古塔驻军渡斡难河清剿。鞑靼六年前溃败,元气大伤,如今只剩些残部,成不了大气候。老祖宗只管放心,不日便会有捷报自盛京发回。”

一字一句豪气万端,声声敲打在锦书脑仁儿上。宇文澜舟原就是将才,天下到了他手上之后大治北方,明治时候割让的土地如数收回,将那些蛮子都赶到斡难河以北,这确实是她父亲无法企及的。这些年来的文治武功也令四海臣服,她悲哀地想,天下人大概都把大邺朝忘到脖子后头去了,老百姓就是这样,只要日子富足,哪管那些民族大义,横竖谁做皇帝都是一样的。

太皇太后听了皇帝的话劝慰,“政务虽忙,也要保重圣躬,该歇着就歇着,可别没日没夜的,一口吃不了一个饽饽。”

皇帝躬身道是,视线不经意划过书案上的帖子,满目皆是女儿家的闺阁楷书,含蓄细致并且秀美,遂道:“这是谁写的?不像是通嫔的字迹。”

锦书一凛,心头突突直跳,愈发把头低下来。

通嫔一笑,“皇上说得是,的确不是奴才写的。”

太皇太后笃悠悠道:“皇帝眼力好,我才得着个伶俐人儿。”往锦书方向一比,“就是那丫头。”

皇帝微一顿,哦了声,并未再追究。又对太皇太后道:“节下忙,好多顾念不上,今年寒食在二月,又是风调雨顺的一年,等开了春,天暖和了,海子边的柳树也发了芽,孙儿陪皇祖母游湖去。”

承德帝是个杀伐决断的人,对政务处置毫不手软,排除异己时或打或杀,眼睛都不眨一下。但是纵然铁腕,却以孝出名。都说孝顺的人坏不到哪里去,显然他属于第三类人,也许随便能让人琢磨透了的,就做不了帝王了吧!

锦书始终低着头,也没有需要近身伺候的差事办,所以未能得见天颜。皇帝和太皇太后说了会子话,便起驾回乾清宫去了。

太皇太后谨遵祖训,晏起则家败,每日寅时是一定要起身的。

正宫的宫门已经下了锁,锦书和另一个做粗使的宫女从宫外搭来一桶热水放在门口备用。一群当天当值的太监宫女们在门外候着,天还没亮,又开始洒盐似的下起了雪。西北风呼呼地刮,卷着雪沫子扫进廊下,众人冻得直哆嗦。

大家仔细听寝宫里的动静,掐着时候差不多了,只听侍寝的春荣故意高声喊“老祖宗吉祥”,那是个暗号,大家知道太皇太后坐起来了。门内值夜的两个宫女打开了半掩的大门,放其他人迈进寝宫门槛,值夜的连同当天当值的齐齐整整向寝室里请安。太皇太后寝宫的门帘挑起了半个,因为前一天总管已经嘱咐了锦书该当的差事,她低头跟司衾宫女进去,用银盆端热水来。春荣绞了热帕子给太皇太后净脸,对锦书一使眼色,锦书退到一旁打开了遮灯的纱布罩,收好了就在一旁垂手侍立。

隔窗看见风雪里有个人顶着黄云龙套包袱进宫门,那是太皇太后的梳头太监刘保。太皇太后移驾过去,经过正门往外一瞥,只见漫天飞雪,奇道:“不是说今年节气来得早吗,眼看着要过年了,这雪下得没边了。”

塔嬷嬷道:“翻过皇历,今年有闰月。春打在腊月里,二月就清明了。这会子冷,兴许一出太阳就暖和了。”

太皇太后笑道:“二月清明满地青,明年又是好年景,是咱们万岁爷的福泽。”

众人诺诺称是,扶了太皇太后坐下。锦书昨儿听说太皇太后这两日脚有些浮肿胀痛,便在旁边请了安道:“老祖宗,奴才给您搬个杌子来踩着吧,腿抬得高一些就没那么疼了。”

太皇太后看她一眼,对塔嬷嬷道:“这孩子倒仔细,我瞧着有你当年那股劲头。”

塔嬷嬷笑着点头,对锦书道:“去吧,老祖宗准了。”

锦书道是,搬了矮杌子来给太皇太后垫在脚下。小心把两只脚抬上去,隔着一层薄薄的袜子触到脚踝,只觉绵软虚浮,便壮了胆子道:“老祖宗恕罪,奴才再多句嘴。下半晌奴才给您拿艾草红花泡泡脚吧,等泡得浑身出了汗,腿上的水肿就会消很多的。”

塔嬷嬷看太皇太后脸上并没有不悦,方道:“你长在宫里,哪里知道这些的?”

锦书笑吟吟道:“奴才的祖母从前也常有此疾,一犯就让宫女给她配这两味药来。”话出了口突然一惊,这是犯大忌讳了,拿亡国的太后和当今太皇太后比,是为大不敬,够杀十次头了!腿弯子一软跪了下来,磕头道,“奴才失言,奴才万死!”

太皇太后没放在心上,她和前朝的太后曾是儿女亲家,彼此也熟悉,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起来吧,快过年了,不兴说这个!就照你说的办吧,回头上太医院抓药去。”

太皇太后梳妆完毕,喝了杏仁奶茶和胭脂米熬的粥,换上大袖通袍和凤屐,由塔嬷嬷搀扶着往最东头的静室礼佛参拜,等出来后就要往三明两暗正中的那间,接受一众主子小主的晨昏定省。她老人家一走,所有人都趁这一阵忙活开了。扫院子,收拾游廊,擦地抹桌子,里里外外全是人。锦书忙完了手上的活,又转到抄手廊子里帮别人擦围栏,春荣看见了招呼她过去。

春荣是掌事,指使下面人脾气很大。锦书刚才看见她咬牙切齿地罚小宫女,心里不免有点发怵。挨过去了小心道:“姑姑有什么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