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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一瞧那小模样,连骨头缝里都透出和乐来,只背着手说:“我担心你,一直不好出口问。想让人送药过去,又怕你会恼,这不是话赶话地说到这儿了吗!你也别臊,我打小儿就学医,也算是半个大夫,有病不避医,我闯下的祸,难不成还笑话你吗?”

她捂着脸,死也不肯撒手,团领外露出的颈子都笼上了一层红。皇帝看着,愈发撞到心坎里来,隐忍再三,终究是走了过去,试探着拉了拉她的手肘道:“值什么!我就这么一问,看你,仔细把自个儿闷死。”

她慢慢松开手,别过脸不敢看他,眉梢眼角尽是女儿家的娇态。皇帝心头急跳,险些又要把持不住,猛想起建福宫里停着的章贵妃来,霎时又偃旗息鼓,直起身道:“像是积了食了,你陪我走走吧!”

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明间,养心殿的园子尽东头有个花架子,上面爬满了爬藤月季,没开花,却是秀色宜人的。架子底下有瓷墩儿和寿山石小圆桌,锦书指着那儿说:“别走远了,往外头去太阳晒,就在那地方坐会子吧!”

于是沿着游廊过去,风吹过来凉凉的,雨搭微微摇摆,皇帝说:“这些帘子样式是你挑的?”

她转过眼看那竹帘上一圈圈的花纹,垂首道:“奴才浅薄,胡乱挑的,主子爷要是不喜欢就换了吧!”

怎么能不喜欢!只要是她的意思,他以往就是再看不上眼,现在也觉得如珠如宝。真是和人有关系,他才知道什么叫爱屋及乌,拿她的见识修养一比,宫里那些女人都成了烧火棍子,他的眼里心里再容不下别人了。

“我瞧着也好。”他说着,缓缓地踱,袍角飞扬,头上的银带也翩翩舞动开去。他回头一笑,“这颜色花式配歇山顶正合适,就放着吧!”

那笑容自有一番雍容矜持,能叫日月黯然失色。锦书一怔,忙调开了视线,隐约听见北边建福宫里和尚超度做法式的声音,便问:“主子不过去瞧瞧?”

皇帝道:“本来是要去的,后来听说你要来就耽搁了,想先见你,等你回了毓庆宫我再过去。”

锦书听了这话又有些哀伤,这样的男人,要只是个小吏,或是个平民,嫁了他该有多好啊!他爱你、护着你、处处替你周全,碰上他不是祖上的德行吗!只可惜了,他不是她一个人的,就是爱死了,皇帝总是皇帝,肩上有担当,有法度伦常。社稷要紧,不能扫了宫妃们的体面,须知她们各人背后有一大家子,父兄在朝里为官,怎么像她,孤身一人,没有谁能倚仗。人心是会变的,哪天他对她没了兴致,自己还剩什么呢?

她低头看胸前的绿彩帨,又觉得自己飘飘忽忽,像是无根的浮萍。随手摘了片叶子,沿着脉络撕扯,一缕一缕扔在脚边,无端端的又愁上眉峰,倚着木架子不言不语了。

皇帝弯腰打量她,“怎么了?才刚还好好的,怎么一气儿又闷住了?琢磨什么呢,和我说说!”他心思百转,有了心结,遇着什么都要往那上头靠。她一安静下来,他就疑心她在想太子,这简直就是个噩梦,日夜搅得他寝食难安。他咳嗽一声,只作不经意地说,“太子的奏报前儿到了京师,他在那儿的差使办得不错,大学士姜直还夸他呢!”

锦书茫然抬起头来,脱口问:“他在那儿好吗?”问完了才惊觉没有避讳,偷觑皇帝的脸色,怕他在章贵妃的丧期里,易动怒,回头又要闹脾气。

皇帝的反应出人意料,他神情自然,淡淡道:“都好,就是夜里改不掉要人守着的毛病。老话儿说的,在家靠娘,出门靠墙。他行辕里安了两张床,外间儿睡贴身侍卫,他靠墙睡里间儿。”说着又笑,“他擎小儿就这样,如今在外办差,除了这个别不过来,其他倒很有些旗主将军的做派。”

锦书不说话,在瓷杌子上坐下来,讪讪摆弄手绢儿。皇帝站在花架子下,犹豫了会儿才问:“你晚膳还过来吗?”

她抬头道:“真要我看着你?你好好进膳我就不来了,这两天像是有点乏,想歇一歇。”

皇帝的精神头猛然一震,乏了?算算日子,上回临幸到现在也有小一月了,莫不是怀上了?

他慌忙去扣她的腕子,锦书吓了一跳,“主子干什么?”

“我瞧瞧脉象。”他拉着她的手坐下来,将她的胳膊放平了才侧过头细细地把。

锦书失笑,“什么大事,值当你这么神神叨叨的。”

“没什么大碍,”皇帝诊过脉不免失望,转念想想,她身体安康也是好的,便道,“想是这两天劳累了,你回去歇着吧,晚上别过来了,毓庆宫偏远些,来回的奔波伤身。且看情形吧,要是没什么事儿,我过你那边去。”

“别。”锦书收回手说,“贵主儿大丧期间,主子上我那儿去,我背上的皮非得叫人戳破不可。”

皇帝意味不明地看她一眼,“那等宫门下了钥再说,我悄悄地来,你给我留个门儿。”

锦书像是喝了一口醋,杀鸡抹脖子的又是一句“不成”。闷头想他下了钥过去干什么,连傻子都猜得出来,想来还是贼心不死!她又羞又臊,咬了咬嘴唇方道,“奴才说过不上赍牌,主子别忘了。”

皇帝眉毛一挑,似笑非笑道:“我不过是去和你说说话儿,你当什么?”

风渐大,吹得惇本殿内帐幔纷飞,香炉里的烟雾四散开,满室的沉水香,沁人心脾。

掌事的蝈蝈儿捧着一壶枫露茶自穿堂过去,到毓庆宫正殿时,看见脆脆正在打理帐上的银钩子,边上的葡萄结子红穗没头没脑的扑腾,一下子弄了满脸。

她笑道:“仔细钩着簪子。又要变天儿了,今年雨水怪多的。主子呢?还歇着?”

脆脆嗯了声儿,“可不,才去叫了一回,说了两句梦话又睡了。”

“还是叫起来吧,歇了两个时辰,眼看着申正二刻了。”

脆脆转身说:“值什么?她爱睡就睡,你也忒小心,咱们这儿山高皇帝远,万岁爷有旨,不让人随意往这儿来打搅,难不成还怕司礼监的人来查吗?”

蝈蝈儿无奈道:“你这脾气真真是一点就着的!我还没说完,你就来这一车的气话。谁说怕祖宗家法来着?我是瞧主子睡得太长了,回头起来再作头疼。”

脆脆撅了撅嘴,“在继德堂边上的‘宛委别藏’里歇呢,我才叫过一回,这趟你去,没的惹她拱火。主子再和善终归是主子,咱们奴才是草芥子,她要是来一通呲儿,也够受的。”

“我瞧你是懒病犯了,她什么样儿你还不知道?吓我是怎么的?”蝈蝈儿笑着朝继德堂去,脆脆后面也跟了来,她瞥她一眼道,“好好的寝室不睡,怎么睡到藏书阁去了?”

脆脆抚着鬓边绒花道:“快别说这个,这人是个书虫子,看见满屋子古籍孤本子,恨不能一头扎进去。后来看着睡着了,春桃见她睡得熟就没叫,给她褪了鞋盖上毡子,将就让她歇会子,谁知道一气儿睡到这个点儿。”

蝈蝈儿迈过门槛转进里间,毓庆宫装修极考究,继德堂素有小迷宫之称,东西厢分成好几间,门套着门,窗连着窗,弯弯绕绕直走得晕头转向,边道:“天爷!也亏你们贴身伺候,就这么的歇?中晌回来说下了钥主子爷要来,眼不错儿的梆子都快敲了,还不归置,怎么迎圣驾?”

这蝈蝈儿比她们都大,是南苑的家生子儿,她教训两句,脆脆诺诺称是,也没得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