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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看他低着头闷笑,火有点往上拱,喝道:“杀才,笑什么!让你传碗面耽搁了这半天,回来还叫爷看你的驴脸子。你要是腚上痒,就只管在那儿笑,回头面糊了看我怎么料理你!”

冯禄立刻哭丧着脸打千儿,号道:“我的主子爷,寿膳房的大厨子今儿都在准备大宴,龙口粉丝和燕窝应有尽有,就是没有现成长寿面。一听太子爷要吃面,紧赶慢赶地现擀出来的,上用的挂面工序又繁杂,这会子能上桌已经够快了,求主子多担待吧!”

太子狠狠白他一眼,一抬胳膊把他掀到旁边,恶形恶状地叱道:“起开!”

冯禄乖乖退到墙根侍立,看着太子卷起袖子,从雕花提盒里把面端出来,摆上面汤小食,海碗前头大小八碟的盘子菜,花红柳绿的。

布好了小菜碟,请寿星入席。拱了拱手,像模像样地说上几句吉利话,自己躬身在一旁伺候着,甘之如饴。

锦书叹着气坐下,这一顿吃得不大松快,勉勉强强用了几口,就推说饱了,吃不下了。又客气地道了谢,欠着身子说:“这面抻得好,味道真不错。”

太子点了点头,“是我在这里,叫你吃得不自在了。”

锦书抬头看他,他拉着脸,面色不豫,她无可奈何地解释:“你别多心,我可没嫌你在这儿凑热闹。我知道你是真心地想给我过生辰,可惜不巧得很,我回榻榻前吃了东西了,还有大梅给的糟鹌鹑,我睡前吃了半只,这会子才过了多久?哪里吃得下!”

太子这才笑了,“我也没说什么,吃不下就撂着吧,没的撑坏了。”又转身问冯禄,“我吩咐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冯禄回道:“奴才打发护军去瞧过了,的确都枯了。只是眼下天还冷,挪了怕也活不成。何况还得让钦天监算日子掐时辰,主子恕奴才多嘴,墓上的东西该仔细些,若是有个差池恐怕改了国运。”

锦书在一旁听着,揣度着什么枯了,又是什么挪不活,莫非是在说泰陵的神道树吗?她心里震了震,抬眼看太子,太子拧着眉头盘算起来,“眼下是正月,要等天暖和,至少也得到三月里……回头让钦天监排时候吧,要赶在入夏之前才好。”

冯禄应了个嗻,太子对锦书道:“你做了这样的梦怎么不和我说?要不是前儿听大梅子说起,我还不知道你有这样的心结。我常盼着你别和我见外,我再不济,这点子事还能替你办。你也别说怕麻烦我,我就乐意被你麻烦。能多为你做点什么,我心里也安慰些。”

到底各人都有隐晦的心事,太子千方百计地对她好,一方面是情难割舍,另一方面自然是对她有愧。她原先过得好好的,是他们姓宇文的硬把她拉下了马,叫她在这宫中挣扎,还要低声下气伺候仇人,她恨也是应当的。可惜自己未及弱冠,也没有开衙建府,能替她做的事有限。但只要是力所能及的,自然全力去办。

锦书对他感激莫名,这件事是大得不能再大的了,没想到最后能依托他,于是对他深深一肃,“太子爷替我想得周全,我也不知说什么好。大恩不言谢,往后太子爷有什么用得上奴才的地方,奴才定当万死不辞。”

太子淡淡地笑,“大过年的,什么死不死的。我哪里有叫你上山下海的事儿,左不过让我待你好,别远着我就是了。”锦书脸上发烫,忙低下头去。他的心思自己明白,只是唯恐回报不了他什么,白叫他操了那份心。

一旁的冯禄牙酸不已,万没想到提起纳妃就成锯嘴葫芦的太子,在锦书面前这么能说会道。那一字字一句句透出来的关切,就跟蛛丝网子似的密密缠绕,他要是个女孩儿,早就酥倒半边了。且看锦书怎么说,要是有那么点儿意思,不论上头再怎么不乐意,好事就已经成了一大半了。

太子给冯禄使眼色,冯禄立马上前收拾碗筷,一面道:“锦姑娘放心吧,太子爷吩咐要最好的松柏,我昨儿上后海那片物色去了,碰巧看见一片松海,遮天蔽日的足有三千多棵,里头的树又高又壮,移过去栽种再合适不过……其实真要和你细说了又怕你伤心,不知怎么的,神道两边的石象生和华表都残破了。问了守陵的太监,开始他还支支吾吾的,后来我一通威吓才抖出来。据说上年雨水多,还老遇着响雷的天气。那雷也怪,总往宝顶上劈,三番四次下来,宝顶倒没事儿,神道上的石象生遭了殃。听着守陵人话头子,隐约是说那十二对石象生和两对华表代替宝顶受了过。”

锦书失了魂一般瘫坐在靠背椅上,忍不住埋下脸轻轻饮泣。犯了多大的过错,死后也不得安生,怎么还要挨雷劈呢?难道活该被宇文澜舟篡位不成?过了这么多年,江山也改了姓,纵然有十万分的过错,如今人没了,也该烟消云散了,老天爷为什么还是不依不饶?

太子抿唇漠然站着,在他看来该醒神的时候就要当头棒喝。她虽然不声不响,心里的恨有多深,不问也知道。泰陵的石象生和华表被雷劈了是真事,至于是不是替宝顶受过,也是人云亦云。授意冯禄在她面前提起就是要她知道,连天都认同大英,她也该卸下包袱好好过她的日子了。脑子里装满了恨作不得饭吃,不过苦了自己罢了。

冯禄见势不妙忙开解,“怪我嘴快,早知如此就不该让你知道。你快别哭,太子爷吩咐了,神道上但凡损坏的东西都照原样修缮。天暖和起来就开工,到十月里也该差不多了。”

锦书转过去拿帕子擦眼睛,齉着鼻子道:“奴才失仪了,太子爷别怪罪。你要重新整修泰陵,要是叫万岁爷知道了怕会震怒,到时候连累你怎么好。”

太子笑道:“这个你别担心,我一早就递了折子上去,皇父也是赞同的。朝堂上臣工们皆反对,皇父很是不悦,最后只说容后再议,想来就是默认了。这会子先张罗,该采买的要备足,等钦天监定下时候就开工。”

锦书微发怔,皇帝也答应了?替前朝皇帝修缮陵寝的事历朝历代都有过,不过按着宇文澜舟的冷酷性子,能叫他点头着实不容易。

太子放下箭袖整了整马褂,只道:“我要回去了,下半晌还有课业,回头皇父要来问的。”

锦书唔了一声,起身送他至门口。他走了两步回头看,轻声说:“进去吧,外头冷,我得了空再来看你。”

锦书点点头,看着他走到甬道尽头,拐个弯就不见了。她茫然仰望,细密的雨落在她脸上,落进眼睛里。天那样暗,雨意缠绵,下不到头。

宇文氏原先封地在南苑,论起出身,该当是北地人才对,所以正月初五看得重。迎财神嘛,马虎不得。皇帝本来就是天下最富足的人,万里江山尽在我手,什么都有了,就祈求风调雨顺钱粮满仓。锦书踏进了慈宁宫便听门上小太监窃窃在议论,说初五晚上的阵仗排得大,升平署精心备了细乐和段子,皇亲命妇都入宫来,算是新年里的头场家宴。

锦书往偏殿上值替换春荣,可巧寿康宫的两位老太妃来瞧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很是高兴,招呼春荣和苓子同来伺候,三位老祖宗闲适地吸上两锅烟,拉拉家常,不觉已到未正。崔贵祥来请旨,到了加餐的时候,问老祖宗传不传膳。太皇太后点头,留两位老太妃一同用膳。

宫里的常年只吃两顿,午膳在巳正前后,晚膳定在酉时,未正和戌时另有加餐。伺候膳食是太监的差事,宫女插不得手,春荣便领着锦书她们悄悄退回了值房里。

春荣掩着嘴哈欠连连,苓子叹道:“真是活受罪,快眯会子吧,这么熬下去身子扛不住。晚上还有你忙的,前前后后那么些事情要打理,缺了你真不行。”

锦书大大地愧疚起来,期期艾艾道:“都怪我,全是为了我,我到慈宁宫来没给姑姑分忧,倒添了很多麻烦。”

春荣和苓子互看一眼,笑道:“别这么说,咱们做奴才的都这样,谁保管能睡够?今儿是个特例,就为了晚上的大宴。大家都不得歇,你也逃不了,虽不在敬烟上,前后要伺候的多,怕是要忙到子时去呢。”

苓子问:“上半晌睡好了吗?我瞧着怎么蔫蔫的,像受了潮的青条。”

锦书勉力笑了笑,“我有个毛病,白天睡不着,大概是没倦透了吧!说起青条,年下领的烟丝快用完了,要不我寻个时候上造办处去一趟吧,拿了牌子好上库里领去。”

春荣往炕上一横,闭着眼,枕着锁子靠背道:“用不上你,让小太监领去就是了。外头冻得脑子发僵,何苦受那份罪。”

苓子也说:“该得偷懒耍滑的时候也别含糊,你瞧我,以前火石蒲绒让外头送进来,火眉子还是你搓的呢,能省事儿的就别自己动手。嘴一张,嘱咐下面的就成,样样亲力亲为,生出二十个手指头来都不够使的。”

春荣讪笑着,“可不,你师傅在这上头可是把好手。你趁着她还没放出去好好地学上几招,那绝活,受用一辈子!”

苓子不依,“我还没数落你呢,你倒编排起我来了。”一边咬着后槽牙去咯吱她,春荣边挡边告饶,只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嘴里亲娘祖宗地叫起来,苓子解了恨方才收手,坐在边上直喘粗气,哼道,“别当你是掌事儿我就怕你,你再胡诌,看我怎么罚你。”

春荣揉着肚子道:“你这蹄子丫头真够狠的,要出去的人就是不一样,连玩笑都开不得。我说句话你就折腾我,仔细出去之前叫老公公背了去,赶明儿封个贵人,你就升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