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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他看着那小小的人,狐疑道,“永昼的孩子?”

她悚然一惊,往后缩了缩,“你别碰他!”

他刚想说话,阿克敦和几个巴图鲁左右挟持着一个人,推推搡搡的,深一脚浅一脚从卢梭河那头过来。

锦书心头狂跳,定睛细打量,那人发髻散乱,身上的衣裳豁了好几个口子,血人似的狼狈不堪,头却高高地昂着,傲慢而又不屈。

是永昼!她腿肚子转筋,险些栽倒下来——他被生擒了!她恐惧异常,视线在丈夫和兄弟之间穿梭。

永昼喘着粗气对皇帝怒目而视,两腋的亲兵要押他跪下,他挺直了身子,人绷得紧紧的,钢铁样的强硬。

阿克敦见他无礼,嘴里咒骂着就要上去踹他腿弯。皇帝比了个手势,阿克敦躬身应是,作罢退到了皇帝身后。

皇帝眯眼看他,火把子上的松蜡烧得吱吱响,跳跃的火光照亮了那张年轻的脸。

永昼咧嘴一笑,满脸的血渍显得有些恐怖,“我败了,无话可说,听凭处置。”

锦书呜咽着叫了声,“永昼……”边上的侍卫搭手拦住了她,卑微哈腰,“娘娘,刀剑无眼,请娘娘保重凤体。”

她被挡在男人的世界之外,只能眼睁睁看着,无法靠近,无能为力。

“你浪费了朕三个月,好大的本事!”皇帝负手而立,嘲讽道,“借了鞑虏人马对抗朝廷焉能长久?你登上汗位不易,朕要是你,就带着族人安生游牧,何苦再踏足中原趟这浑水?没那么大的嘴,偏要吞那么大的饼子,看噎着了吧?”

永昼一哼,拿眼尾乜他,“这话趁早别说!我要夺回原本就属于慕容家的江山,哪里错了?你这乱臣贼子谋朝篡位,老天竟又让你赢了,这是什么世道?”

皇帝怒火愈炽,咬着槽牙一哂,“胜者为王,这样的道理你懂不懂?大邺就像块儿臭肉,里头烂得流脓,没有朕,早晚也有别人取而代之。凭你父亲,凭你,你们谁能守住这万世基业?朕是顺应天意,还黎民百姓一个清平世界,你去打听打听,有谁还在留恋前朝?”他突然发觉根本没有必要和一个手下败将费唇舌,冷着脸道,“朕给你恩典,赏你个光彩的死法,你自己选吧!”

锦书听了这话使劲挣起来,那两个红顶侍卫还是死死杵着纹丝不动。她背上汗湿了,中衣裹在身上,丝丝缕缕的寒意侵入骨髓。她一手抱着孩子,腾出另一只手来赏他们耳刮子,气急败坏的跺脚,“放肆!让开!”

侍卫们早就有皇帝授意,并不怵她,只是躬着身木讷道:“奴才们职责所在,请主子娘娘见谅。”

锦书急得百爪挠心,筛糠似的浑身发抖,左奔右突尝试了几次,终归是在原地打转。她只有高声哭喊,“万岁爷,您留我弟弟一条命,奴才做牛做马的报答您!求求您……求求您……您瞧着我,瞧着咱们的情儿……”

皇帝似有松动,转脸看她,蹙了蹙眉。

永昼却受不了这样的屈辱,他宁愿去死,也不愿靠个女人的低声下气苟且活着。他说:“锦书,别求他!我十年前就该死的,到了如今也算是赚到了!”他倔强地抬起了下颚,“宇文澜舟,爷这一辈子尽了全力,死而无憾。你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爷皱一下眉头,慕容两个字倒着写!”

这话已然是不顾生死了,十二月的节令里,锦书急躁得满头大汗。或者是父子连心,硕塞突然“哇”的一声哭出来,哭声越来越高,越来越急,渐渐不继,断断续续像是憋得透不过气来了,任凭怎么摇哄都不成,喊破了嗓子,最后只是哑声号叫。

永昼再强硬,那孩子到底是自己的儿子,哭得那样叫他揪心难忍,别过脸去,兀自红了眼眶。

“十六弟,你瞧瞧哥儿,你瞧一眼啊!”锦书见慌忙托起孩子,“你忍心叫他像咱们一样么?他还这么小,没了父亲,往后谁来教养他!”

这时一片叫好声传来,阿克敦往远处一指,“主子,贼婆子逮着了!”

巴图鲁们不会怜香惜玉,赛罕挣扎得越凶,他们押解越是下死劲儿。麻绳几乎勒出血来,她咬着嘴唇一声不吭。推到永昼身边时,她抿嘴欣然一笑,“可汗,我们这样,汉话怎么说?是同生共死么?”

副将插秧一千儿,“主子爷,奴才复命。”起身冲赛罕一啐,“这恶婆娘,挥起刀来不要命似的,一气儿撂倒了咱们七八个弟兄。要不是看她是女人,奴才就把她脑袋拧下来!”

皇帝不言声儿,带着胜利者的姿态,似笑非笑地看着永昼。

永昼横下一条心,他转眼看赛罕,从没那样用心的,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她一遍,仿佛是要刻进脑子里去。

“婆姨,”他孩子气地笑了笑,“你怕不怕死?”

赛罕的眼泪簌簌落下来,她摇摇头,“苍狼的女儿不怕死,我只要和自己的男人在一起,就是剁成泥也值得。”

永昼点点头,欣喜并且欣慰,“是我的好女人!你记住,我叫慕容永昼,是大邺明治皇帝的皇十六子。过会子下去了来找我,咱们下辈子……还做夫妻。”

皇帝浅浅勾了勾嘴角,心里也佩服他。慕容家男人不怕死,当初南军攻进紫禁城,满世界的找慕容高巩,谁知他悄没声地在长春宫里一根白绫子就去了。人死债消,倒是免去了好些耻辱。如今的慕容十六也愿意像个爷们儿一样去死,很好,别叫他手上沾血,他可以让他死得有尊严。

“你们夫妇同心,朕瞧着也感动。”皇帝摸了摸下巴上微微冒头的胡髭,似乎颇有感触,“这世上太多的怨偶,相约来世,难能可贵得很。生时同衾,死后同穴,这辈子在情上头也算完满了。冲着这点,朕给你们夫妻合葬,撇开国仇,算是我这个做姐夫的一点儿心意。”

事态愈发糟糕,永昼不服软,皇帝也没有要赦免他的意思,锦书不能坐看着惨剧发生,她惊慌失措地喊,“万岁爷……澜舟,你别杀他们,他们一死我也不能活,要杀你连我一起杀,你听见没有?”

皇帝嘴角微沉,他睨斜永昼,“朕的皇贵妃为你求情,朕着实为难。你说朕该不该留你性命?”

永昼干巴巴地说:“我虽是祈人,但长在关外。勇士是什么样的?情愿站着死,也不愿跪着活。”

皇帝从嘴里笑到心里,他回身看了锦书一眼,“朕原想饶他,可他一心求死,朕也无能为力。”

锦书哀求道:“你让他们走,走出大英,走得远远的,这辈子再不回来,成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