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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迟疑道:“皇祖母想得固然周全,只是金迎福是皇后一手提拔的,孙儿怕有闪失……”

真个儿是宝贝心肝,百样替她张罗,怕这怕那的小心保护着。太皇太后叹了口气,皇帝如今像足了先帝爷了。都说女人待人认真,执着劲儿几辈子都撂不开手的,可男人到了这关口也是一样儿。

“这个不用怕,金迎福打小儿进了南苑王府,和崔是换庚帖把兄弟。人也聪明伶俐,太监最会审时度势,到哪山唱哪山头的歌。皇后倒了台,他原该进内务府挂牌子供虚职的,你这会子重用他,他一定感激你,自然是兢兢业业的。”太皇太后抬了抬手,“成了,都散了吧!折腾这半天,我也乏了。”

殿里众人行礼,塔嬷嬷扶着太皇太后缓缓起身,往偏殿寝宫里去了。

皇帝回身看太后,先前那些话说得过了些,儿子和娘总是贴心的,太后无上尊崇,保养又得当,人调和得像三十七八的模样,今儿受了打击,一下子苍老了十岁似的。皇帝瞧了心里也难受,百般挣扎着,放下面子上前给太后跪下了,拉着她的裙裾,温声喊“额涅”。

太后一颤,方回过神来,转过脸掖了掖眼睛,“你起来,你是皇帝,跪着像什么话。”

“儿子到天边都是额涅生的,给额涅下跪是应当应分的。”皇帝去拉太后的手,“额涅,儿子在您面前是孩子,说话不知道轻重,您好歹别和儿子计较,伤了身子儿子心疼。”

太后的嘴角沉了沉,赌气道:“你说得好听,叫你心疼的另有其人,我可算个什么呢!都说娶了媳妇忘了娘,今儿我算见识了。”

锦书忙在一旁磕头,“太后主子,奴才往后一定孝顺您老人家,奴才哪里做得不好您只管训斥奴才。”

皇太后一哼,“皇贵妃言重了,我可不敢训斥你,让皇帝知道了,非活吞了我不可。”

锦书尴尬的地看一眼皇帝,他只安抚一笑,也不在这上头纠缠,只道:“额涅以往多宽的心境儿,又慈又善菩萨似的。是儿子不好,给额涅和皇祖母添了那么多的困扰,儿子着实的过意不去,额涅再不原谅儿子,儿子晚上连眼都没法子合了。头前儿那些事虽叫人伤心,好在总算都过去了,额涅就看着东齐他们吧!东篱在那里也都安好,他身边有冯禄和容升伺候着,请额涅放心。额涅还像从前那样颐养着,儿子还没在您跟前尽够孝,往后时时去给您问安,额涅别嫌儿子啰嗦才好。”突而话锋一转,笑道,“倘或额涅在宫里住腻味了,儿子送您往园子里去也使得。和皇祖母一道住清漪园,还是另往玉泉山静明园,由得额涅挑吧!”

皇太后颇意外地打量皇帝,他嘴上说得花好稻好,竟是打着算盘要把她送出宫去!是嫌她多余,怕她在宫里接茬难为他的心尖子吧?打发了她就没有后顾之忧了,好个孝顺儿子,手段果然比他父亲精明一千倍去!

太后站起来,抬头挺胸人站得笔直,“难为你一片孝心为我打算,儿子是娘身上的肉,你琢磨着把我当佛爷供的心我都领了。可惜我这人一个地方待久了就不愿意挪窝,我在寿安宫住了十来年,换了园子怕认床睡不着,你不用替我操那个心。”说罢转身招跟前嬷嬷扶着,雍容威仪的朝慈宁门上去了。

皇帝背着手目送太后,又气又好笑的一哂。太后胸有城府之严,要摆布确实得花费一番功夫。目下权且这样吧,毕竟天家骨肉亲情,真要闹起家务来不好看相。

他回头瞧锦书,她怯生生站在熏香鼎子旁,眼睛淳亮得像雨后枝头的水滴。皇帝心头的阴霾霎时就消散了,过去抚抚她的肩头,“胳膊还疼么?能举得起来么?”

她点了点头,“接上就好了,我小时候也脱臼过,大了想想有点可怕,亏得你会,凑手就合上缝了。”

他抿嘴浅笑,牵起她的手道:“咱们回去吧!”

她应了,温顺的跟他出了正殿。

廊庑下宫女太监们跪了一地,见他们跨出门槛齐齐磕头,“奴才们给万岁爷请安,给贵主儿道喜。”

这些人原来都是在一处当差的,处得姐妹一样,打打闹闹随意惯了的。现在身份变了,锦书看着他们脸上诚惶诚恐的表情,心里也说不出的感慨。

皇帝不言声儿,只在一边旁观。锦书让大伙儿起来,又去扶崔贵祥,感激道:“今儿我能正大光明叫您一声干爸爸了!您的恩德我到死都不忘记,往后我孝顺您,还像从前似的侍候您。”

崔贵祥连连摆手,红着眼眶道:“奴才万万不敢,贵主儿如今不同了,是统御六宫的正经主子。奴才算个什么,您别管奴才叫干爸爸,奴才担当不起,怕折寿,也给贵主儿脸上抹黑。”

锦书笑了笑,“我落魄的时候您护着我,眼下我得了高枝儿倒忘了您,那我成什么人了!”又道,“您上清漪园去保重身子骨,我宫里撂了手就去瞧您。”

崔贵祥一连应了好几个“哎”,垂手退到了一旁。

皇帝摇着草虾扇子吩咐长满寿,“你过内务府传个口谕,今儿给慈宁宫里的人打赏发利市,也让大家沾沾你主子娘娘的喜兴儿……崔总管发双份儿的,难为他一直把贵主子放在心上。”

长满寿应了,狗颠儿的撒欢跑出去传旨意了。众人谢了恩起来纷纷给锦书道喜,皇帝难得有耐心地等她和几个要好姐妹叙旧,一个人踱到福鹿旁,合上扇子极目远眺——

天极蓝,蓝得吸人心魄。远处殿宇层层堆叠,一片连一片的歇山顶在日光映照下泛出璀璨的光。

疲累了这几天,总算能放下担子歇一歇了。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好容易到了这一步,可惜是废了这么大的力气得来的,还葬送太子的一生,想起这个就叫他伤心。

女孩们低声交谈,慈宁宫伺候的宫女们带着谦恭的表情,锦书还是以前的做派,不骄不躁的掩口浅笑。不知说了什么,回头瞧他一眼,眼波婉转柔美,是对最亲密的人才有的关切。皇帝寻着了安慰,悄悄在一边打量她,才发现她已经和从前大不一样了。虽然依旧谨慎,却不是如履薄冰的惴惴不安,脸上有了从容,褪了青涩,恍惚现出安逸少妇才有的和乐来。

皇帝喜滋滋地拿扇子轻敲掌心,她就像九月枝头的果子,恰巧长到了那个火候,入口最是甜美的档口。长眉秀目,丽质天成,真真是个心肝玉美人!

她过来碰了碰他的袖子,脸上笑盈盈的蹲福,“奴才逾矩了,叫主子等了这半天。可是热坏了?瞧这一脑门子汗!”说着把叠得方方正正的帕子双手呈上去。

皇帝接了抬手掖掖,问:“聊完了?聊完了回去吧,辇在外头等着呢。今儿你受了惊,好好的歇一歇,回头少不得有各宫的人来见礼,还有皇子皇女们,够你受累的了。”

她嗯了声,敛裙随他出宫门上了凉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