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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书接过团龙纱罩给他披上,应道:“你别这么的,一两换一两,大伙儿都算得出我长了多少肉,白惹人笑话。”

皇帝拿青盐漱了口,坐在床沿用参汤,一面道:“谁敢笑?我就爱你长肉,摸上去一把骨头什么趣儿?宅门里头还讲究养胖丫头呢,朕的心尖儿弄得披甲人母夜叉似的,朕也扫脸。”抬眼看她,她歪着头站在槛窗下,一缕晨曦从窗口照进来,她身上的中衣极薄,隔着日影映照,娉婷柔弱,当真是纤腰一把。他笑了笑,“升个座儿时候不长,你歇会儿,回头我再过来。”

“万岁爷又打算把养心殿搬到毓庆宫来了?”她垂首揉弄衣带,“您有政务要办,窝在我这儿,臣工们有本参奏也不方便。”

皇帝撂了盖盅站起来牵她的手,“你就纵些性子吧!我是叫你多歇着,我前脚走,你后脚上养心殿去,路上也耗气力。你不知道,我如今一刻都不想和你分开……”说罢抬她下巴嘬了个嘴儿。

“没正形儿!”锦书红着脸推他的手,替他整了整腰上吉服带,“臣子们看着的,您是智珠在手的人,没得让人背后闲话。老婆子嚼舌头,可是气得死人的。”

这分明就是夫妻絮叨说家常,难为皇帝还有这甜嘴滑舌的功夫,外间议事房里侍立的李玉贵和长满寿酸倒了牙,对着望了一眼,咧嘴傻笑。廊子下的典仪太监掏出怀表看,已然到了卯时牌,还不见皇帝出来,不由有些焦躁。不好扯嗓子叫,便在菱花屉子上弹了个栗子,指了指日头,示意里头的人通传。

长满寿攮了李玉贵一下,往里间努了努嘴。总管的名头不能白挂,俸禄也不是白拿的,通常人憎鬼恶的事儿都由他们这号人干。李玉贵无奈地跨前一步,小心翼翼道:“万岁爷,是时候了,午门落了钥,大人们都往朝房点卯了,请万岁爷起驾吧!”

皇帝随口应了声“知道了”,配上正珠朝珠,戴上万丝生丝缨冠,转眼就是九五至尊的做派。敛尽了脸上的笑容,淡淡道,“你在云锦宫候着,回头朕有恩旨给你。”

锦书抚膝蹲身应个是,披了罩衣送到宫门前,看着皇帝上了三十六抬御辇往太和殿去,又在廊子下站了一阵。

到底节令儿到了,正是头伏天里,清早的风里带了燥意,响晴的天气太阳露了脸,愈发的闷热起来。

蝈蝈儿撑了把伞来给她遮挡,笑道:“主子仔细了,这嫩豆腐似的肉皮儿晒伤了了不得。日头升了筷子高了,回去吧!膳房送了早膳过来,都是清淡的,绿豆小米粥、玉米面贴饼子、香拌搅瓜丝儿,还有宫制的紫姜,是给主子开胃的。”

锦书转身回惇本殿,抚了抚后脖子说:“像是落了枕,头有点儿痛。你瞧我眼睛里头有血丝没有?眼里涩得慌呢!”

蝈蝈儿掩嘴窃笑,“想是昨儿夜里没歇好,小别胜新婚,真一点儿不假,万岁爷缠得厉害么?八成是累得够呛,不过您脸色倒真是好,怪滋润的样儿。”

锦书捏她的脸,嗔道:“亏你还是没出阁的姑娘,这话也敢说,我都替你臊!快说,是不是想配小女婿了?你点个头,我给你主张,出籍找个好爷们儿配出去,也享享主子奶奶的福。”

蝈蝈儿吃吃地笑,“嫁男人什么好的?还不如这会儿轻省。”一头引路,一头又道,“万岁爷说有恩旨呢,我料着九成是晋位的上谕。恭喜主子了,这可算是平步青云了。”

锦书缓缓摇着扇子道:“晋不晋位的是后话,让我安逸活着才是正经。他那头要是颁了上谕,我也受着,到底两个人在一处……蝈蝈儿,我是个贪的人,我也求名分,也想得他的专宠,你说我是不是不足了些?”

蝈蝈儿看她苦恼的样儿忙开解,“主子这话不对,情字上头谁是足意儿的呢?自然是爱了还要再爱,宠了还要更宠。别说咱们宫里,就是外头大家子也是这样式的。您太在乎万岁爷,在乎极了就想独占。您是人,不是菩萨,菩萨才没私心呢!妒一妒也是人之常情,您越妒,万岁爷越喜欢。”

“混说!”锦书抿嘴笑,“越说越不着调,仔细让人听见一状告到太皇太后跟前去!”

蝈蝈儿不应她,使了眼色让她看前头。锦书调转视线瞧过去,前面睡莲池旁站着个宫装美人,绛色的杭绸,那样饱满的颜色,衬得人如芙蓉般热烈鲜亮。

容嫔捏着帕子笑得极优雅,温声道:“圣驾荣返了?姐姐福泽真是深厚哪!我那儿有鲜釀的梅露,叫厨子做了梅花汤团,姐姐赏脸用些个,也好赎一赎我上回的罪过。”

锦书尚未搭话,蝈蝈儿便接口道:“难为容主子一片情儿,咱们主子肠胃不好,吃不得糯的东西,回头要泛酸水的。”

容嫔瞧都不瞧蝈蝈儿一眼,上前携了锦书的手,眼里是可怜巴巴的神色,嗫嚅道:“我知道姐姐还为前几天的事恼我,我管束下人不严,犯了姐姐的驾,我罪该万死。姐姐不待见我也是应当的,就是打我两下撒气儿,我也没有二话。”她眼眶子泛了红,转脸拿手绢掖,又不无感慨地说,“姐姐也知道,蔡嬷嬷是从小奶大我的,我感念她,也敬她,少不得惯了她一些。奶妈子名分上是下人,实际上抵得上半个娘。向来只有她教导我,没有我越过次序去说她的道理。今儿她上内务府领月钱去了,我才瞅准了机会来给姐姐赔不是的,要是她在,我也不好出来。我还是那句话,求姐姐好歹好歹瞧我的薄面儿,别为下人伤了咱们的情分。咱们一个院儿里住着,该当比亲姊妹还要亲的,下回梅姐姐,宝小主儿来,姐姐也带上我吧!”她腼腆的低头揉衣角,小声道,“我看你们聚在一处眼热得很,就是不好意思觍脸凑趣儿。”

锦书微讶地打量容嫔,暗道这人太不简单了,她这份韬光养晦的能耐令人心惊,前一刻咬着钢牙和你对峙,转个脸儿就能笑容满面的和你套近乎。这么小的年纪,哪里来恁么深沉的心机?

她也换了个笑脸子,和煦道:“妹妹这么说太见外了,您愿意和我们扎堆儿玩,谁还能嫌弃您不成?只管来就是了!不过我们聚在一处的时候不多,横竖各有各的忙处。上回说赶趟儿斗雀牌的,等凑了人,我再来请你。”她眯眼笑着在她手上一拍,“谢谢您惦记我,情儿我领了,今儿团子就不吃了。蝈蝈儿说得没错,我胃不好,吃糯米做的点心容易积食,等下回我做东,请妹妹吃筵席吧!”

容嫔脸上讪讪的,心里计较这位谨嫔也不是善茬儿,听那几句应对很有些城府,不由重新审视起她来——

她不爱浓妆艳抹,自有一股天成的秀气。头上只斜插了根挽发的扇头簪,乌发如云,眉目平和,着一身烟青色的潞绸,静静立在池畔,素淡得像株新荷。

从头回见她起她就是那样子,待人客气,面上笑模样,办事仔细周全,难得的不焦不躁的脾气。这种人随和,却轻易走不近,一旦走近了,也许可以做一辈子的朋友。可惜了,这深深的宫苑,哪里装得下单纯的东西?个个想拔尖,个个想冒头,瞧谁挡横就下死劲往下踩。女人云集的地方是非多,能挣个一席之地多不容易,这位看似什么都不在意的谨嫔娘娘,难道就是无欲无求的吗?

“既这么,那我就等您的好信儿吧!入了宫娘家亲戚都断了路,就算见着面也是君臣的礼数,还不如咱们姐们儿亲近,往后求姐姐拂照我。”容嫔谦和的让了让,“说了这么会子话,姐姐想是乏了,您自便吧!”

锦书笑了笑,“日头毒,那边的洗墨池都晒裂了,妹妹也别在外头久留,回头中了暑气伤身子的。”说罢一颔首,绕过睡莲池朝继徳堂去了。

蝈蝈儿嘀咕,“不知道打的什么鬼主意,姐姐妹妹叫得亲热,私底下算盘珠儿拨得噼啪响。主子您性善,别叫她骗了才好。”

锦书出了一头的汗,抬腿进了明间儿,脆脆绞帕子来净脸,底下宫女抬了小炕桌来伺候早膳,她喝了一口才道:“别操心她的事儿了,我先头说的洗墨池裂了,回头上内务府去报一声,叫他们打发工匠来修。”又对春桃道,“井里湃上西瓜,等万岁爷来了呈上来。”

春桃应个是,掩嘴儿笑道:“主子娘娘如今真成了管家婆子了,样样儿的费心张罗。”

锦书慢慢用了一碗粥,小宫女倒温茶漱了口,歪在美人榻上叹了一声,“太子爷这会子不知道怎么样,问万岁爷,他也不说,我心里真是不受用。想想我这会儿悠闲,却害得他那样,我连死的心都有了。”

“这是命数,也无可奈何,您别往自个儿身上揽。”脆脆来给她掖眼泪,边说,“快别哭,万岁爷散了朝来,瞧您眼睛肿了,又要不自在了。”

几个人正喁喁闲话,内务府太监到了门上,捏着嗓子道:“有赏。”

锦书忙下地接迎,后面苏拉太监抬了好几个盒子进来,颁赏的蓝顶子唱歌似的念单子,“着赏谨嫔慕容氏,白狐皮十二张、东珠十颗、赤金盘螭璎珞圈一套、金镶宝头面两盒、端研二十方、玉如意两对、鹿胎膏六盒、两尺四寸玉观音一尊、彩银一千两、金瓜子儿六袋……谨主子领旨谢恩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