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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书应个是,举步进了东配殿。隔着沉沉的竹帘,只瞧见御前当值的太监伫立在殿里,一动不动,偶人似的。她端着托盘往殿内去,地上铺着锦裀蓉簟,落脚就软软地陷下去寸许。绕过一架大理石插屏至配殿深处,皇帝在夔龙护屏矮足短榻上坐着,右手支着头,手肘撑在花梨圆炕桌上,闭着眼,皱着眉头,不太安稳的样子。

锦书不敢出声,蹑手蹑脚上前把盏放在离皇帝一尺来远的地方。瓷盏触到桌面,饶是再小心,也发出微微的声响。皇帝眼睫一动,似有些朦胧,倒没有平常的冷峻警敏,扫她一眼,慢慢直起身子来。锦书心头突地一跳,唯恐皇帝怪罪,垂首嗫嚅,“奴才愚笨,请万岁爷责罚。”

皇帝捧盏一嘬,只觉舌尖弥漫起一股醇厚的清香来,不由转脸看她,“这是什么茶?”

锦书见他冷着脸子,想是不太满意,愈加神色仓皇,颤声道:“回万岁爷,是祁红。奴才看万岁爷有些乏,若吃酽茶恐伤圣躬,便斗胆加了酥酪进去。奴才妄揣圣意,请万岁爷恕罪。”

她眼中尽是楚楚的怯意,托着漆盘,紫红色的袖口也栗栗轻颤。偏巧一盏玻璃芙蓉彩穗灯就在她头顶上吊着,清辉映照之下面色有些发白,却剔透得如羊脂玉一般。一双眼睛鹿儿似的水波潋滟,叫人满心生怜。

皇帝稍一恍惚,旋即挪开视线。又吃了两口茶搁下杯盏,方觉得屋子里沉闷得很。地下有火炕,也不知哪个没眼色的还拢了炭盆子,脖颈间热得难受,便站了起来,慵懒地抬起了双臂。

这是要更衣么?皇帝来时浩浩荡荡一路人马,连提香炉的都带了,尚衣的太监也一定有。只是这会子不好叫人来,他既然在她面前抬了胳膊,摆明了是叫她伺候,总不能让皇帝干等着,只得壮了胆上前。

皇帝穿着貂颏满襟夹袄,外面罩一件石青起花团龙倭缎马褂,胸前是一溜赤金的纽子。锦书手上微有些汗湿,半天也捉捏不住一个,越急越不得法,把自己憋得满头汗。皇帝倒也不急,抬手解了领上两颗,剩下的仍旧由她料理。垂眼看她,鬓边落下几丝秀发,鼻尖上浸出细细的汗珠子,颊上淡淡的红,有种说不出的温婉。衣裳上不知薰的什么香,从袖笼中若有若无地飘出来,丝丝缕缕沁人心脾。

“你在太皇太后那里伺候得可还好?”他脱口问,话锋一转又道,“太皇太后可曾嫌你笨?”

锦书张口结舌,不知该怎么回话。心里只管抱怨扣子多,纽袢子又是用贡线缠绕成的,要解开真不容易。皇帝日理万机,像她这样耽搁时候,还不得罚到北五所做秽差去么!

这时李玉贵进来,看见锦书伺候更衣略怔了下,退到门击节,司衣的太监立刻躬身进来了。李玉贵虾腰请示下,“万岁爷,吉时到了,老祖宗已经过体和殿了,奴才叫常四进来伺候?”

皇帝没吱声,那就是表示答应了。锦书如蒙大赦,忙不迭却行退至一旁。司衣太监手脚麻利,一眨眼就解完了,卸下马褂搭在手上退出偏殿。

皇帝眼带嘲弄,对她轻轻一瞥,锦书深低下头去,汗颜不已。纠结了会儿,转念一想,自己不是御前的人,贸然上手难免生疏,伺候人的活儿谁也不是天生就会的。自我开解一番,复又觉得心安理得起来。

皇帝抬腿往正殿里去,李玉贵忙跟上,随侍的太监也纷纷鱼贯而出。走在最后的小太监回头对锦书做了个鬼脸,她这才看清那是顺子。顺子对她比个手势,示意她这儿差事完了,可以去前面伺候了。她点了点头,快步出偏殿,回到苓子身边在帘后侍立。

太皇太后从东配殿出来,锦书和苓子忙迎上去替换春荣,一左一右扶太皇太后落了座。今天的晚宴由帝后侍膳,皇帝把盏皇后执壶,也许是巧合,皇帝恰好在她跟前。锦书垂着眼静立,眼角的一点余光可以看得见他。那抹明黄的身影昂然如山,分明没有什么交集,依旧压迫得人几欲窒息。

鞭炮声隆隆入耳,驱邪的羊肠鞭也抽打开了,或长或短,鞭梢儿一甩,清脆的声音划破夜空。

锦书静静站着聆听,感觉熟悉而怅然。彼时父亲钟爱她,常带她上朝。卯正时分步辇抬过宫墙夹道,祭祀太监映着晨曦在天街中央奋力挥鞭,啪的一声,响亮悠远。她扭动着身子趴在御辇的扶手上探头看,小太监得意非常,抽得就愈发用力。后来父亲没了,她变得害怕听见这种声音,每一下都像抽打在她心上一样。她不得不花极大的力气保持不失仪,再三告诫自己要沉住气,不论怎么样都不能叫人抓住短处。

皇帝给太皇太后和皇太后斟了酒,“皇祖母新禧,额涅新禧!澜舟和媳妇尽孝伺候,请二老满饮此杯。”

这是家宴,所以皇帝不称朕,自乎其名以表谦恭。皇帝躬身,皇后下跪叩拜,太皇太后让免礼,照例和皇太后各备了红包给帝后,笑道:“好孩子,唯愿天下风调雨顺,皇帝勤政爱民,就是咱们的福泽了。”

用膳期间鞭炮声不许断,鞭子声也不许断。锦书木木站着,听那嘈切之声不绝于耳。膳桌上的人吃得慢条斯理,膳桌旁的人忙忙碌碌。她下意识打量皇太后,四十多岁,保养得很好,脸上含着笑,神情也很满足。说来这位太后原先只是个南苑王的一个侍妾,亏得肚子争气生了个好儿子,如今飞上了枝头。皇帝很孝顺,自己尊荣已极,也没什么可求的了,不过每日诵经参禅,养鸟养狗打发时光。

锦书自顾自走神,忽然察觉有人在看她。抬眼一瞥,竟和皇帝视线碰个正着。怔愣之间见那瞳仁如曜石般熠熠生辉,心头怦然一跳,忙低下头去,耳根刹那间红了大片,直绵延到颈子里。

皇帝状似不经意地又望她一眼,轻攒起了眉头。略迟疑了下,伸手给太皇太后布菜,才从一盘贡菜里舀了勺鹿脯出来,家法太监高喊一句“撤”,嗓音洪亮,响彻殿内外。皇帝手里拿着勺子一愣,负责传菜的总管太监崔贵祥吓得直哆嗦,赶紧把菜撤了下去。

皇帝知道自己出了错,同一盘菜里舀了第三勺,不禁看太皇太后脸色,太皇太后抬头道:“皇帝这是怎么了?可是朝里有什么事,怎么心不在焉的?”

皇帝只得躬了身道:“是孙儿疏忽,请皇祖母责罚。”

太皇太后颇宽厚,掖了嘴道:“罢了,我知道皇帝政务繁忙,平日也要保重圣躬。既罢三天朝,这两日就好生将养,这一年来不得歇,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

太后别过脸对皇后道:“你也别整日图清静,你们万岁爷的起居虽说有御前的人张罗,到底有顾念不到的地方,你还是多费心吧!”

皇后像挨了一巴掌似的,脸上红一阵绿一阵,只顾诺诺称是。

皇帝不言语,平了平心绪复又低头布菜。这回加着小心,到大宴结束再未出岔子。待最后一道冻饺子用过之后,晚宴才算完了。

锦书和苓子搀太皇太后离席,桌上的菜碟很快撤走,按原样又置一桌上来,这回轮到太子给帝后侍膳了。太子早就候在配殿里,听得一声“膳齐”便上殿来给每位长辈请安。见了锦书也不动声色,深深看她一眼,然后中规中矩地斟酒布菜。间或再偷着瞥她,锦书都垂眼回避了。这种场合敢和他对视,说不定扣上个意图惑乱储君的罪名,过了今晚就该直接拉出去砍头了。

大宴果然冗长而沉闷,到交子时方结束。站得时候太长,整条腿都僵硬了。送太皇太后上了肩舆,锦书和苓子就落在队伍后头,走一步,脚后跟拖上半步。挪了二十来步,远远听见身后有击掌声,想是皇帝起驾了,两人忙打起精神跟上步辇。一溜宫灯在寂静的宫墙夹道里蜿蜒前行,唯有随侍太监们的薄底靴蹋在地上,发出轻快爽利的声响。

慈宁宫上夜的人早就已经当值了,苓子伺候太皇太后吸了一锅烟,便交了差使要和锦书回下处去了。两人走到台阶下时迎面碰上了崔总管,崔贵祥到底六十来岁的人了,背向前弯曲着,因熬了夜,走路也有些蹒跚。他冲她们俩使了个眼色,苓子拉着锦书到了福鹿旁边,崔贵祥看着锦书道:“锦姑娘近来一切都要小心些,今儿皇上让你伺候了,怕不是个好兆头……我年纪大了,经的事也多,看人看事一看一个准,你自己多留意吧!”

锦书没太明白他说的究竟是什么,才想问,他已经拢着双手往正殿里去了。

锦书和苓子面面相觑,四面八方冷风袭来,苓子瑟缩了一下,拉拉她的衣袖道:“先回去吧,真冷。”

两人回到下处,苓子洗漱完了躺在炕上。锦书拔了头上的簪子拨了拨油灯里的灯芯,转身开了自己的箱子,把太子给她的那只镯子收了起来。走到炕前慢吞吞解了大背心上的蝴蝶扣,见苓子还在拿着菱花镜子不停地照,便笑道:“临睡了,还照什么?”

苓子支起身子把镜子放到炕头上,一面撸了刘海丧气道:“你帮我瞧瞧,听人说额头高的福气好,我的鬓角不清楚,将来也是个没福的。”

这个说法她也听过,看苓子发际线乌沉沉的一片,的确很杂乱,又不好顺着她的话说,怕伤了她的心,便道:“只有你还信这个,命好不好,过了日子才知道。你就快放出去了,又许了个好人家,我看福气就不赖。好些人出宫年纪大了,嫁人难,最后不是给人做填房,就是孤独终老。比起她们来,你还有什么不足的!”

苓子开始伤春悲秋,仰面躺下了道:“谁知道将来怎么样,男人好,日子就过得。要是男人不好,一个接一个地往家讨小老婆,那我可怎么办!”

锦书脱了衣裳上炕,笑道:“你想得真长远,不过鬓角乱就引出这么一大堆来,我还听说耳大有福气呢!你的这对耳朵可是福耳朵,鬓角生的不好不打紧,将来出阁有喜娘给你开脸。耳朵长得好,那才是真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