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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拿了本折子在手里,淡淡道:“你起来,朕没怪你。”复问,“昨晚又轮着你侍寝?”锦书道是,低眉顺眼地往砚台里量水,取了朱砂墨块缓缓地研磨。

皇帝往垫子上靠去,暗想难怪看着憔悴,昨儿忙得够呛,侍寝也不得安睡,正想叫她回去歇着,外面李玉贵高声地喊,“奴才给皇后主子和各位小主请安啦。”

锦书慌了神,要是叫皇后知道她在这儿,回头传到太皇太后耳朵里,恐怕要罚她到北五所当秽差去。转眼看皇帝,他倒笃定,只顾歪着看折子。锦书顿下手上的动作,凝神听外面的动静,门外脚步声由远及近,李玉贵道:“主子且留步,万岁爷有吩咐,不叫人进去打搅,这会子怕是歇下了。请主子稍候,奴才瞧瞧去,倘或没睡,奴才再来回主子。”

皇后有些不悦,“怎么我每回来万岁爷都歇了?总管,你不会是在糊弄我吧?”

李玉贵忙打起了哈哈,“主子恕罪,奴才就是长了十个胆也不敢瞒骗皇后主子。奴才是万岁爷身边的一条狗,万岁爷说什么,奴才就照着做,还请主子见谅。”

皇后哼了一声,“好,本宫在这里等着,请总管速去速回。”锦书吓得大气不敢出,抓着墨块的手簌簌地颤,满脸的惊恐畏惧。

皇帝抬起眼打量她,她站在炕桌前愣神,动也不动,只闻轻轻浅浅的呼吸,如丝一样把他的心密密捆缚起来。皇帝眼角微扬,抿唇笑了笑,“别怕,朕的寝宫,没有朕的允许,连皇后也不得擅闯。”

一会儿李玉贵到了床前,打千道:“万岁爷,皇后领着几位小主来瞧您呢,给奴才挡在外头了,依这主子的意思,宣是不宣?”

皇帝道:“人多聒噪,叫她们回去。”

李玉贵瞥瞥锦书嗻了声,却行退到殿外,对皇后道:“回主子的话,万岁爷圣躬不豫图清净,说难得皇后和诸位小主有这份心,万岁爷心里都知道,只是今儿精神头不济,就不见了,请主子和各位小主回去歇着。”

多贵人的嗓音传来,“万岁爷到底在不在里头,总管可别蒙咱们啊。”语调之中大有怀疑的意思。

皇帝脸上浮起厌恶的神色,捂着嘴又闷声咳喘。门外大概是听见了,也确定了皇帝在寝宫里,再没有由头闹了,便纷纷隔着菱花格扇门道:“请万岁爷保重龙体,臣妾们等您大安了再来瞧您。”嘈嘈杂杂一阵花盆底磕在金砖上的咔咔声,来请安的人像潮水般地退去了。

天色比先前亮堂了很多,雾气渐次散了,晨曦穿过薄雾照在坤宁宫的单檐歇山顶上,皇后放开左右宫女搀扶的手,笔直地立在正殿的月台前。晨光打在石青的八团喜相逢缎褂上,折射出乌沉沉的光晕。

她凝眉眺望,乾清宫离得那样近,又日新的后窗户就在眼前,她却被挡在一道金丝藤红漆竹帘外进不去。心下是说不出的愁滋味,近来皇帝和她愈发的生分平日虽说不上多热络,可好歹还算贴心。现如今见了面脸上仍旧笑着,神态语调却难掩的疏离,到现在竟将她拒之门外……她莫名的恐惧,愁肠百结的预感,似乎要出什么娄子了。

一众妃嫔见皇后面露愁容,自然各怀心思,个个缄口不语。

皇后身边的掌事宫女叫初寒,在坤宁宫待了六年,是皇后的心腹。主子有晃神的时候,她要替她周全到,眼看着皇后要失仪,便上前一福道:“主子,万岁爷那里有太医们照顾,必然保万岁龙体安康,请主子放宽心。清早的寒气重,还是回暖阁里去方好,诸位小主们还等您的示下呢。”

皇后回过味来,看身后的淑妃、懋嫔、还有多贵人皆恭肃而立,忙笑道:“瞧瞧我,真是失礼了,叫三位妹妹在外头受冻,连口茶都不给喝,回头该怨我了。”

三人都说不敢,跟着皇后往配殿里的东暖阁去,等落了座,懋嫔才道:“万岁爷这会子不知怎么样呢,又不肯见人,怪道皇后娘娘要忧心。”

多贵人道:“可不!好不好的让咱们见一见,也好叫咱们安心不是!”

皇后伸出戴着镂金护甲的右手端起茶盏,吹了吹茶沫子道:“万岁爷喜静,咱们人多,吵得他不得安生。他既然不肯见,那一个人养着也好。”

淑妃笑道:“今儿是来得凑巧,乾东的人怪齐全的。可说句大不敬的话,万岁爷这事办得,不好!嫌着我们也就罢了,怎么连皇后娘娘都不让进?以往有什么总是打发了我们把娘娘留下的,是不是?”

别看淑妃平时闷声不响的,要紧的时候会把人往死路上逼。皇后讪讪的,搁下了杯子道:“这话说岔了,万岁爷是大家的万岁爷,我什么时候也没独占啊!我如今人老珠黄,不受待见也是有的,不像各位妹妹,风华正茂,各个鲜花似的,往后圣眷且隆着呢。”

众人一听皇后自嘲的话,皆被吓得一凛。淑妃赶紧赔笑道:“瞧娘娘说的,年轻值什么,过几年都一样。您可不同,您和万岁爷是少年夫妻,风雨里一起过来的,咱们再投两回胎也不能够和您比。”

皇后还是冷着脸,懋嫔岔开话题道:“近来万岁爷总是‘叫去’,也不知是怎么了。旁的倒没什么,只怕是身上不好,硬撑着不说。”

皇后的嘴角扬起一个寡淡的弧度,“万岁爷忙,那样多的国事要处理,精力总归有限,咱们多体谅他吧!”

既然皇后都没牢骚,下头位份低到尘埃里去的人还有什么话可说!忙从小杌子上站了起来,屏息敛神诺诺称是。

初寒托着雕花漆盘来,到皇后面前一蹲,“主子,该用药了。”

皇后漫不经心道:“过会子再用吧。”

那三个也是识趣的,都上了药了,摆明了是在轰人,正好坐在这里也活熬出油来,便顺着台阶往下溜,唱个万福道:“咱们叨扰了皇后娘娘这么久,也该回去了。娘娘快歇着吧,奴才们告退了。”

“也好,你们出来有时候了。”皇后颔首,“我就不送了,都去吧。”

皇后坐在南窗户下,拿起绷架子绣那方兰草的帕子。引了线,针尖在头皮上篦两下,正待要落针,心里又繁杂不安,来来回回比划了好几次,最后只得作罢了。

初寒在一旁看着,几番犹豫才道:“主子既静不下心来就别绣了,没的伤着自己。”

皇后撂了手,半倚着炕桌长叹一声,失神看着窗外。天气很好,满目跳跃的金,她的眼里却是压抑的死寂,喃喃念叨:“要坏事。”

初寒心头一颤,皇后母仪天下,向来是谨言慎行稳如泰山的,从没见过她怔忡失措的样子,莫非是为给李玉贵拦在外头的事不痛快么?她惶惶不安地问:“主子这是怎么了?万岁爷不过是偶染风寒,太医诊治了就会好的。”说完猛然想起那桩事,顿时便明白过来。

真真是棘手到家的一团乱麻,儿子五迷三道地陷在里面,还没来得及料理,老子又牵扯进去。这慕容锦书到底有什么能耐,叫那父子俩念念不忘地挂在心上呢?

这是皇家的家务事,又关系到体面,她做奴才的不方便说什么,只开解道:“主子先别急,事情还没闹明白,万一不是咱们猜的那样,岂不白操了那些心?”

皇后摇头,“这事九成九的没错,初一天地人大宴散了,他上这儿来就失魂落魄的,我那时只当他政务上遇着不如意了,并没有往深了想,如今回过头去琢磨,果然是大大的不一般!你进宫这些年,何尝见过他那样?他是个兜水不漏的精明人,针鼻大点儿的事都记在心上,结果那天布菜出了岔子。后来又有个‘二人抬’,到昨儿下半晌无缘无故丢了半天……依着我,料想是有些眉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