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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蕴锡是后扈大臣,掌管着内务府和奏事处,皇帝点了名头去问,离着挨训斥便不远了。继善忙离了杌子起身道:“万岁爷消消火,外头雨大,想是怯马,路上耽搁了。”
那边哨口的陈大人正急得抓耳挠腮,脖子都盼长了,好容易看见一骑快马破雨而来,那笔帖式翻身下马,就地打个千儿,雨水顺着玻璃顶子下的红绒帽缨子嘀嗒直淌,浑身上下湿了个尽够,却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双手呈上,哆嗦着道:“请大人恕罪,前头大雨冲垮了路,奴才绕了十几里来的,求大人在万岁爷面前代为解释。”
陈蕴锡胡乱摆手道:“你自己说去吧,万岁爷有话问呢。”
那笔帖式垂手跟着往御营前去,帐内太监打起了软帘,他屈膝跪在行辕外铺陈的毡子上行大礼,毡子吃够了水,一压就往夹裤里渗,这会儿也顾不得那些个了,一味在帐外遥遥朝皇帝磕头,“奴才误了时候,请万岁爷责罚。”
皇帝只道:“罢了,你近前来回话。”
李玉贵指派人在御桌前铺上油布,心下也知道皇帝肯定是要问宫里的情形,便轻轻拍了拍手把帐内近侍都遣出去,又对继善和陈蕴锡使眼色,那两人会意,打袖请了跪安慢慢退出了行在。
皇帝面上平静无波,瞥了眼叠成一摞的折子,右手抚着桌上的玉柄如意问:“今儿的奏章见少,你们太子爷替朕分忧了?”
笔帖式恭敬答道:“回万岁爷的话,今早各处折子、陈条按着万岁爷的指派先到了通政司,再送内阁查阅贴黄,分通本、部本,原本是要一并送行辕等候圣裁的,可太子爷的伤今儿下半晌突然好了,打发人来把通本都搬到景仁宫去了,所以奴才带来的是六部衙门的部本。”
皇帝慢慢抬起了眼,太子不称病了,就说明宫里必然出了事。他心绪渐乱,只得极力自持,边问道:“内务府可有折子呈上来?”
笔帖式道:“有一封奏事处掌印谙达的请安折子,在部本之中,恭请万岁爷御览。”
皇帝伸手翻找起来,笔帖式忙躬身上来伺候,从成堆的封进奏章内抽出奏事处的折子呈到皇帝面前。皇帝拆了封套正要看,却见那笔帖式还在跟前,一张脸冻成了倭瓜,瞧着就像琉璃厂的小力笨儿,便打发道:“你下去吧,让人找衣裳你换上。”
那笔帖式得了皇帝这么句体恤的话,打心窝子里的暖和起来,激动得差点没哭出来,红着眼眶谢了恩,便麻利儿退到帐外去了。
皇帝迫切的展开折子,内务府照例先是一通恭请圣安的话,后头才提到神武门查验宫女夹带公中财物的事儿。内务府的掌印和秉笔太监文思那叫一个好,走笔生花,指东打西。内外官员题奏本章一向是有定数的,字不得过三百,内务府的折子到末尾两句才写道:“慈宁宫敬烟侍女杖四十,以正法度”,究竟打得怎么样,伤得怎么样,却只字未提。
皇帝的火气直拱上来,拍桌子叫李玉贵进来,指着营门道:“把那笔帖式给朕叫来!”
口谕像回音一样传开去,笔帖式刚脱了一半的湿衣裳不得不重穿回去,边撒丫子跑边扣扣子,连滚带爬跪到行辕外磕头,“奴才德铭见驾。”
李玉贵白着脸打起门帘,低声嘱咐道:“可要仔细了,把要回的话在脑子里过几遍,千万不能有闪失,否则脑袋就保不住了。”
把个小小的笔帖式生生吓坏了,脸上的冷汗跟泄洪似的滚滚而下,筛着糠地进了行在,扑倒在御桌面前语不成调,“奴才恭聆圣训。”
皇帝合上折子劈头就甩过来,斥道:“内务府就是这么办差的?朕开了太监学堂让那些个掌印掌事儿的学字,结果怎么样?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连个内奏都写不囫囵!你回去传旨,内务府掌印太监卸了手头差事,叫他上北五所当秽差,刷马桶去!”
笔帖式骇到了极致,上下牙嗑得咔咔响,一跌声的应“是”,再憋上一口气,等着皇帝更汹涌的滔天震怒,谁知候了半天不见有什么动静,他心里愈发的没底,偷着斜眼瞄金帐边的李玉贵,那边垂着眼安然侍立,完全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又过一盏茶的时候,皇帝方问道:“你在哪个值房当差?”
叫德铭的笔帖式忙回道:“回万岁爷的话,奴才在外奏事处当差。”
皇帝咬着牙点头,外奏事虽和内监不同,不过为了文书便于往来传递,值房离得倒不算远,何况又事关太子,内廷的消息应该还是知道一些的。他命德铭起来回话,问:“神武门上查出来的宫女倒腾东西的事,是由谁查办审理的?”
德铭道:“回万岁爷的话,由内务府慎刑司查办的。”顿了顿又添了一句,“皇后主子督办的。”
皇帝眯着眼转动手上的虎骨扳指,背靠着大白狐皮坐褥,心里一阵阵的发寒,闭着眼幽幽一叹,问:“查出什么来了?”
德铭不太明白皇帝怎么会关心这么件芝麻绿豆大的事,不过既然过问了,他自然要一五一十的交代才好,于是回道:“启禀万岁爷,奴才不在内廷上值,知道得并不真切,只听说那是件极贵重的玉堂春镯子,内务府没有放赏的记录,问那宫女又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慎刑司的掌事就传了杖,后来太子爷赶到了,这才把人救下来的。据太子爷说,那东西是他赏给那宫女的,多亏赶得及时,掌刑太监下死手地打,三杖下来就只有出气儿没了进气儿了……”
李玉贵那边大惊失色,急忙丢眼色让德铭住嘴,再说下去不定要出什么大事呢!万岁爷脾气一上来不知道多少人要脑袋点地,他的心差点没扑腾出腔子来,腿肚子都发软,半张着嘴心慌的哧哧喘上了。
皇帝神色如常,面皮却泛出青白来,嘴唇越抿越紧,眼神也愈来愈阴鹫,隔了会儿哑着嗓子道:“死了吗?”
德铭两条腿在袍子下抖成了麻花,他结结巴巴道:“回……回万岁爷的话,大概是没死,被太子爷接到景仁宫里去了。”
皇帝这时已是面如死灰,只觉胸口绞痛,头也胀得生疼,拿手一摸额头,才发现竟出了那么多的汗。他站起来,困兽一样在帐内兜起了圈子。怎么前脚走,后脚就出了这样的事?早知如此就该带她随扈,果然哪里都不安全,只有在他身边才能万无一失。皇后啊……他想起皇后就像有柄尖刀在他心头狠搅似的,和她做了十六年的夫妻,为什么从没发现她那样心机深沉?她一向是端庄典雅的,是大家子出身的嫡小姐,这会子怎么长出了一张狠毒的嘴脸呢?
“大概没死?到底怎么样?”皇帝对那模棱两可的话动了怒,“真是不成体统!在朕跟前用上‘大概’来了?朕瞧你后脖子‘大概’是离了缝了!”
一声怒喝骤起,御营内外不论是太监宫女还是大臣侍卫,皆就地伏跪了下来,吓得大气儿不敢出。德铭离得近,就在皇帝面前侍立,这下更是被吓得魂不附体,五脏六腑都移了位,趴在皇帝脚下磕头如捣蒜,号哭道:“万岁爷息怒……万岁爷息怒……奴才罪该万死,求万岁爷饶命……奴才听说那位姑娘只是血瘀,受了点子伤,调理个三五日就会好的。太子爷那儿也没什么风声,想是姑娘没有大碍才捡点了通本奏章到宫里批阅的。万岁给奴才些时候,奴才这就回京探消息去,今夜子时前必定赶回来复命,请万岁爷恩准。”
皇帝突然心思一动,何必打发别人去,自己亲自回去瞧了岂不更放心?他喊了声李玉贵,“把朕的油绸雨衣拿来。”
李总管一听吓得够呛,这是要干吗呀?难不成是要打马回京?这哪了得!把这几千号人撂下,把这偌大的行在撂下,堂堂的当今万岁要独个儿夜奔上百里的回紫禁城去,就为个宫女受了责罚,挨了几板子,要回去亲过过眼?这要是传出去三军怎么看待?
李玉贵不要命了一样抱住了皇帝要往外迈的腿,一面比手势让人把毡子放下来,咬着牙道:“奴才求万岁爷三思,此事非同小可,你可不能甩手就走啊,万岁爷切切三思!”
皇帝早红了眼,什么威仪,规矩早抛到了九霄云外。这时候他就想回去瞧她一眼,他彷徨无措,思之如狂,他也不知道自己是着了什么魔,一夕之间就能变成这样,总之他就是要回去,一定要回去!
“放手!”皇帝闷喝,“你这奴才反了天了,再不撒手朕活刮了你!”
李玉贵把整个人都挂了上去,在他看来这是他表忠心,为主子效命的时候到了,自己虽怕死,可拿这一条烂命换皇上的万世英名,也算是赚了。所以他宁死不屈,他抱定了决心,万岁爷您要走,就踩着奴才的尸首过吧!
皇帝发急上火,凭着他的身手要撂倒一个二尾子太监就跟玩儿似的,他抬起了胳膊,正准备一记手刀劈下去,李玉贵喊道:“主子爷,您不顾龙体,也不顾锦书的性命了吗?您是要赏绫子还是赐鹤顶红,别劳烦老佛爷了,奴才代劳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