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的圣人:曹操.第7部_第十四章 千年 (第1/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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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烧战船
建安十三年十一月甲子日(公元208年12月7日)傍晚,晴空风暖,万里无云,就连滔滔江水都平缓了许多。皎洁的月光洒在粼粼江面之上,颇有几分宁静之美。曹操、周瑜还在隔江对峙,不过北岸的乌林水寨灯火辉煌甚是壮观,远远望去宛若蜃楼;南岸赤壁却死气沉沉一片幽暗,甚至静得令人有些不安……
北方士卒多病,曹操又坐镇中军大营,曹营水军的指挥权基本落到荆州将领肩上,而戍守水寨最外围的正是近来颇受曹操倚重的张允。他的坐舰也是一艘三层的楼船,只比曹操的稍小一点儿,也是战旗高竖甲士林立,护卫的艨艟、斗舰数不胜数。给他充任副手的是河北战将马延、张顗。这两员将原本是袁尚麾下,自归降曹操以来忠心耿耿作战骁勇,玄武池练兵时也最为用心;不过降得早不如人家降得巧,现在这俩威武的北方汉子都得听命于张允了。
眼瞅这一晚似乎又平安无事了,张允令马延、张顗在下面戒备,自己登到高楼之上,叫亲兵煮了两尾鲜鱼,烫了一壶老酒,又吃又喝观赏江上夜景。张允这几日也颇有些飘飘然。身为刘表的外甥,降曹后非但未被打入另册,还受到了重用,真是交了好运。尤其冬至饮宴之后,蔡瑁突然染病,文聘接过水军都督的差事,张允俨然成了水军的副都督,指掌水寨前部百余艘大小战船,就是当年跟着舅舅时都没这么威风过,想到日后前程似锦,高兴得连自己姓什么都快忘了。
吃吃喝喝就有些过量了,张允便围着战袍迷迷糊糊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感觉有人推他:“将军……将军醒醒……”
“他妈的!”张允睁开眼,回手给亲兵一个嘴巴,“好大的胆子,敢扰老子的好梦!”
亲兵捂着脸委委屈屈道:“有敌船过来了。”
“什么!”张允听罢双腿一颤,仓皇爬起从窗口一望,又安心了——此时将近子夜,骤然起了风,江上黑黢黢的,不过对面不远处冒出一排战船,大约有二十艘,都竖着青色牙旗,唯恐这边看不清楚,船头都竖着许多火把,将旗帜照得清清楚楚。但那排船队之后,乃至对面的赤壁水寨依旧死气沉沉,似乎毫无动静。
“将军,布置艨艟射退他们吧!”
“射什么射?”张允甩了把冷汗,随即轻蔑一笑,“你晓得什么,这是黄盖来归降我军。这老兵痞真能唬人,说是能举事杀周瑜,牛皮都快吹破了,到头来还是一事无成觍着脸来降。看明天见了丞相我怎么损他!不必设防,叫他的船靠过来。”
“投降之事小的也知道,不过……风向似乎变了,会不会有诈?”亲兵提醒道。
“哦?”张允又朝外面探了探头,但觉一股东南风迎面而来,风势还不小,吹得人睁不开眼,“咳,冬至已过,东南风何足为奇?放心去吧。”
张允既然说无碍,亲兵便去传令了,跟将士们一念叨,楼船上下立时欢声雷动——曹军为疲病所困,早盼着这一仗快快了结,听说敌人来降简直跟见到亲人一样,许多兵都挤到前面观看船队,压得楼船都有点儿前倾了。黄盖的兵也不见外,离着老远就朝这边摇旗挥手,双方简直有些相见恨晚之感。张允将令传开,负责守备的艨艟、冒突等船纷纷闪开道路。黄盖的船队渐渐接近曹军船阵。
按理说敌人大将来降,张允即使不去迎接,也该到近处观望。而他却摆出一副曹营宿将的架势,硬是赖在楼上不动,要等黄盖来拜见自己;大模大样坐了一阵,眼见黄盖的船越靠越近,瞧着瞧着突然瞧出了问题——这些船吃水不对!
黄盖所部这二十艘战船虽体积不大,但每船至少也能容载几十兵丁,想来行驶稳重吃水必深,可这些船却吃水很浅,固然是张足船帆凭借风势,但看起来总跟一阵大浪就能掀翻似的,轻飘飘而来。张允不禁诧异:难道黄盖仓促举事被周瑜击败,只带了些空船来?不过对岸大寨灯火昏暗死气沉沉,哪像有一场厮杀?这么多船怎么会是空载?如此轻盈难道载的不是兵,而是……引火之物!
想到此张允肝胆俱裂,扯着脖子嚷道:“其中有诈,快拦住敌船!”
军中不乏有经验的荆州兵,也看出了毛病。张顗立刻跳下小船,用手一指,十几条巡江赤马一并出动。此时两军相据已不过两三里远,张顗立于船头放声呐喊:“南船休要近寨,速速抛住!”连嚷几声,对面船队并不作答,反倒散开阵势列成一字长蛇,全速撞来。
越到近处看得越明白,这二十艘战船又轻又快,船头都钉满了五尺许的大铁钉,只要撞到曹军船上就牢牢嵌入。刚才还与曹军亲热挥手的士兵都不见了,只剩下船上盖着的红色幔帐。张顗还未忖度明白,忽听哧的一声响——黄盖主舰上燃起一团火球。紧跟着二十艘船都着了火,那火苗子张牙舞爪蹿起来。
原来幔帐之下盖的都是柴草枯叶,还灌了鱼膏,火焰一起幔帐瞬间化为乌有,柴草腾起借着东南风席卷散开,无数火星像红色飞蛾一般向曹军扑去。张顗只觉一阵灼痛,已被火星迷了眼睛。使船的还算机灵,赶紧拨桨转弯,硬是挤进了两条火船的夹缝中,以为这样就能逃过一劫。哪知每条火船之后还另系着一条船,因为未点灯火远处根本看不见,方才火船上摇旗的士卒已退到后面,早就强弓硬弩擎在手中——可怜张顗及麾下士卒,立时乱箭攒身。
张允在楼船上看得更清楚,大火一起照出数里之远,敌人岂止二十条船,远处大大小小都是敌舰,都不声不响跟在后面,此时已知遭了算计,但要阻止已经晚了。张顗一死,其他的巡江小船或被撞翻,或被惊散,二十只火船撞入水寨,排在前列的曹军斗舰立时齐刷刷着了一排。平日若是有船着火,远远躲开倒也无碍,可曹军斗舰为避风浪已被铁环锁住,或是十艘一排,或是五条一列,既不能分开又不便掉头,尽被大火吞噬,就连张允的楼船也被围在其中动弹不得。
正在这时又闻喊杀声大作,黄盖率领江东勇士突烟冒火冲上曹军战船,逢人便杀遇人便砍,曹军抱头鼠窜,坠江而死者不计其数。后面周瑜亲率的大队人马也已赶到。为了打这场仗,周瑜特意督造了几十艘新式战舰,船板上不建阁楼而搭三四层简易箭楼,几十名精锐弓手列于其上,老远就是一通扫射,早把船头接战的曹兵射成了刺猬。还有的船上设有弩车,那些巨弩都是整棵树干削成,弩尖浸了松油燃起烈火,绞紧弩车斩断绳索,巨弩能飞出一丈多远,打在船上不仅是个窟窿,还会燃起大火。
张允只觉脚下隐隐发颤连声巨响,想必阁楼已经中弩,从窗口向下看去,黄盖已带着人杀上了自己的船,亲兵将士身遭烈火弓矢死伤无数,马延早已不见了踪影。这位自诩水军副都督的男人顿时瘫软在地,连下楼突围的勇气都没了,抱着脑袋扎在角落里,忍受着楼下传来的厮杀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张允只觉杀声渐远,他大着胆子抬起头来,只见阁楼内满是浓烟,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了,想再下楼逃生,却见楼梯已被大火烧断。他又摸索着来到窗边,才发觉恶毒的火蛇已渐渐攀上三楼,滚滚黑烟不断地涌进来。他把头探出窗外想透口气,却看到了触目惊心的一幕。
曹军战船已成一片火海,那肆虐的东南风成了帮凶,火趁风威,风助火势,正向曹营深处推进,目光所及都是一片赤红,烈火焚身的将士挣扎着、惨叫着、哀号着跳进江中,连绵数十里水寨已变成烈火的炼狱。而在对面还有数不清的江东战船密密麻麻铺满江面,盔明甲亮兵刃泛光,战鼓声惊天动地,仿佛要把苍茫天地震个底朝天。
“咳、咳、咳……”张允被浓烟呛住了,猛一低头又被蹿上来的火焰灼了脸。他恐惧地后退几步,但觉整座阁楼摇摆不停,都在噼噼啪啪作响,炙热感已从脚底噌噌冒上来——这座楼船已被大火吞没,就快坍塌了。
“救命!救命啊!”张允绝望地呼喊着,只觉脚底一陷摔了下去,楼板烧穿了。他一跤跌落到底层,浑身骨骼剧痛,再爬起来已被烈火包围,那火焰就像愤怒的敌人……不,比敌人还要可怖百倍。
“丞相救命!蔡公救命!舅舅……我错了……”或许是将死之人的幻觉,张允仿佛在烈火中看到了刘表的身影,正挥舞着火把向他打来。他竭力躲着火焰,但烧塌的木头不断从头顶坠落,已避无可避。战袍引燃了,毛发燎着了,连双腿臂膀都被烈火缠住了,他只觉口鼻窒息眩晕跌倒,浑身铠甲已变成滚烫的烙铁,紧紧裹住躯体,要把他化成一滩脓血……
大势已去
当曹操得到奏报迈出大帐的那一刻,中军大营仍一片寂静,绝大多数士兵还在睡梦中,但隐隐约约已能听到水寨方向的呼喊声。遥望江中有一团闪闪发亮的光球,仿佛黑夜中的一堆篝火。
一阵强劲的东南风迎面拂来,吹得曹操打了个寒战。正是这阵风把曹操从一统天下的美梦中拉回现实,凭着尔虞我诈几十年的经验,他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江东军内部从来就没有矛盾,周瑜也根本不缺粮草,黄盖投降更是逼真的诡计。
军师荀攸、中领军史涣、中护军韩浩、公子曹丕渐渐聚拢而来,猝闻变故都有些惊骇;大营也渐渐骚动,不少兵出于好奇跑出来打听消息,还有人攀上寨墙、箭楼,抻着脖子往江上张望,此时此刻他们还只是看热闹,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把火意味着什么。
但曹操、荀攸心里却很清楚,东南风强劲,战船又被铁索固定,只要一条起了火,所有的都跑不了,全部水军都将丧于火海,甚至进一步震骇陆军,换句话说,十几万大军有覆灭的危险。不过曹操的第一反应还是设法补救,旋即带领众人赶奔江畔,并责令各营将领约束士兵,不准随便出来活动,设法稳住军心。
可即便如此,连营里到处是惊惧的士兵,他们议论纷纷,人心惶惶,加之疫情严重本来就人心不稳,哪里压制得住?事出紧急,曹操率领亲兵步履如飞,几乎是跑着来到岸边的。只见沿岸及不远处的战船还完好无损,但二里开外已是一片赤红,刺眼的光芒与滚滚黑烟把水军罩得朦朦胧胧,燃烧的气味伴着东南风飘来,直钻鼻子眼——这把火越烧越大,已渐渐向岸边逼近了。
曹操一阵头晕脑胀,可还是强作镇定道:“不要慌!传令各船斩断铁链各自逃生。调集陆军人马沿江修筑土垒、壕沟,把大旗挪过来,我要亲自在此抵挡敌军!”
依照他的估计,水军很可能保不住了,为了保住旱寨,必须在敌人杀到之前设置一道新防线,阻挡敌人登陆。可军令传下去却没多大效果,只有忠诚的中军将士响应号召挖沟筑垒。其余人心已经乱了,吵闹喧嚣反而越来越大,至于斩断铁链逃生,更没什么动静,大多数士兵弃船而逃,只有少数死心眼的人还兀自挥舞着刀戈,徒劳地敲击着铁链。
弃船的士兵丢盔弃甲玩命奔逃,有个小卒边跑边喊:“快跑啊!烧过来了啦!”慌不择路正撞到曹操眼前,曹操不由分说拔出佩剑将他捅翻在地:“撤退之人协助修垒不准喧哗,违令者杀!”可这杀鸡儆猴的办法竟不起作用,逃的人越来越多——祸到临头了,谁还管什么将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