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的圣人:曹操.第8部_第四章 一门四 (第1/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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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明本志
建安十五年末,就在朝廷为征讨汉中之事争论得不可开交之际,邺城幕府又酝酿出一篇惊世骇俗的文章,不多时就传遍了天下各郡,不啻在滚油中泼了瓢凉水,引起朝野上下巨大轰动。这就是曹操的《让县自明本志令》:
孤始举孝廉,年少,自以本非岩穴知名之士,恐为海内人之所见凡愚,欲为一郡守,好作政教,以建立名誉,使世士明知之;故在济南,始除残去秽,平心选举,违迕诸常侍。以为强豪所忿,恐致家祸,故以病还。去官之后,年纪尚少,顾视同岁中,年有五十,未名为老。内自图之,从此却去二十年,待天下清,乃与同岁中始举者等耳……
表面上看曹操是对朝廷增封一事的辞让,可他却洋洋洒洒写了千余字,而且不是上表朝廷,是以丞相教令的形式颁布全国。这篇教令不仅详述了自己的仕途经历,也首次向世人剖白了自己的心迹。
曹操在文章一开头就坦言了自己初举孝廉时的自卑感,表明自己平生的志向仅是“欲为一郡守”,做一代能臣循吏。为此他在济南相任上惩治不法,禁断淫祀,结果处处碰壁得罪权贵,害怕招祸才称病归隐。
去官之后曹操闲居谯县。当时举孝廉的名士大多四五十岁,曹操却蒙父亲包办早得多,他决心隐居二十载以待政治清明。因而在谯县以东五十里盖下座草庐,“秋夏读书,冬春射猎,求底下之地,欲以泥水自蔽,绝宾客往来之望”。可树欲静而风不止,天下汹汹反贼四起,朝廷征他入朝担任典军校尉,为了不负朝廷重任、家族期望,他只好再次出山。这时他追求的目标也仅仅是“欲望封侯,作征西将军”。董卓入京废立天子之后,他虽然举兵,但是“常自损,不欲多之”,从汴水之败到扬州募兵,麾下始终只有三千人。
紧接着,曹操不厌其赘地历数了自己辅政以来的功劳,平黄巾,征袁术,讨袁绍,定荆州,继而大笔一挥赫然写道:“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
曹操说自己“身为宰相,人臣之贵已极,意望已过”,并以乐毅、蒙恬甚至周公忠诚事君的史事来勉励自己,声称要效仿齐桓、晋文,永远忠于汉室社稷。他反复强调自己绝无异志,但落在实质问题上,要他交出权柄是不可能的。“何者?诚恐己离兵为人所祸也。”他害怕有人对曹家不利,更无法接受以往的政治清算,“不可慕虚名而处实祸”,而且“江湖未静,不可让位”。对于朝廷的封赏他只有感恩、只有辞让……
因为这篇文章不是上奏的表章,而是以教令形式颁布的,所以面向的其实是全天下人。一时间无论朝廷官衙还是市井街巷,人人都在议论这位当朝丞相。总的来说毁誉参半:拥护者高赞曹操圣德,认为他是敢说实话、敢说心里话的真好汉,也不禁感慨世事多舛身不由己;但抨击者却愈加认为曹操虚伪至极。说他早年惩治不法是为了自造声名,坐抬身价;举义兵不过三千,非不欲而是不能;他虽然当了丞相却还在想方设法为自家谋私利,已将汉室朝廷蛀空;以周公自比实是欲盖弥彰,无异于此地无银三百两……总之,这是一篇透着大奸大恶的虚伪文章。
不论世人的评论如何,半个月后朝廷有了新的决定,汉丞相武平侯曹操减封户五千,分所让阳夏、柘、苦三县的一万五千户封邑转赐他三个儿子——曹植为平原侯、曹据为范阳侯、曹林为饶阳侯,各享封邑五千户。
表面上看曹操让出三县二万户,三子受封一万五千户,曹家总体上少了五千户封邑。但他让出的是豫州中南部的封地,换来的平原、范阳、饶阳三县均属北方重镇,曹家在幽、冀、青三州建起一道防线,构成了保护邺城的屏障。而且值得玩味的是,根据朝廷的恩封制度,父亲若是县侯,他的儿子除嫡长子外,只能受封低于县侯级别的关内侯。武平侯就是县侯,平原、范阳、饶阳均为县,曹家一门四县侯,这明显是违反制度。可谁又敢公然反对呢?
不论如何,谁占便宜谁心里明白,曹家已沉浸在“皇恩浩荡”的感激之中。但曹丕却高兴不起来——说是朝廷恩封三子,其实是曹操早内定好了,董昭为此一趟趟到许都协商。这三位受封的公子,曹林是素来被曹操宠爱的美人杜氏所生,可以说是子以母贵;曹据乃环氏所生,谁都看得出这是托了其已故胞兄曹冲的福。可是曹植的性质却不一样,固然按照嫡长子继承原则,曹丕不当封侯,要等到曹操去世后继承武平侯的爵位,但以此顺延也应该先封老二曹彰。曹操却绕过长子曹丕、次子曹彰,先封卞氏第三子曹植,这似乎就是有意为之了。
站在曹丕的立场上看,曹植是竞争大位的最强敌手,现在又先于自己封侯,长此以往养成了势力,将对自己产生巨大威胁。就在他一筹莫展之际,又从许都传来了消息,恰如陈群先前所料,朝廷正商议给曹丕封官——曹操对待老大、老三不偏不倚,一个封了侯,暂时不能封侯的给了官,这碗水也算是端平了。
曹丕大喜过望,都没耐心再等朝廷的诏书了,忙不迭跑进幕府向父亲谢恩。这日曹操没有召见外臣,听政堂空无一人,他索性一口气跑进后宅直接到鹤鸣堂向父亲叩拜。
“你现在来做什么?诏书还没下来呢。”曹操嗔怪道,“这么冒冒失失的,将来如何为官?还不快起来,给楼叔父行礼!”
曹丕一迈进门槛就顾着磕头,这时才注意到,曹操正与楼圭相对而坐,桌上摆着弈局和几样果子——楼圭因许攸之死心中不忿,借口生病不肯当差,已好长时间没进幕府了,怎么今天会来与父亲对弈?看样子这老哥俩似乎已推心置腹地谈过了,心结已经解开。而在他二人身后,还站着两个年轻人观局。一个是王粲,另一个却不认识,但看服色只是个没什么名分的小吏,这种人怎么能进幕府后堂呢?
“孩儿参见楼叔父。”有父亲的指示,曹丕只得执子弟之礼。
楼圭显然所有精力都投入弈局了,竟对曹丕不理,两眼盯着棋局。似王粲那等身份的就不一样了,赶紧作揖;那小吏模样的人更殷勤了,过来就磕头:“哟!这位就是德才兼备、名扬四海、忠孝无双的丞相大公子吧?早听说您文武双全年轻有为,果然一副英雄之相。今天我得见真面目,三生有幸!日后回了老家我算是有的吹嘘了,当真是老子英雄儿俊杰,曹家满门都是好样的,小的给公子您磕头啦……”说着话“砰砰砰”把头在青砖上磕得山响,也亏他豁得出脑袋。
曹丕是个生性内敛之人,却也经不起这么多好话,让他这一大套谄媚之言捧懵了,羞得满面绯红,连忙双手相搀:“不必多礼,快快起来,敢问您是……”奉承了半天还没说自己是谁呢。
“在下天水孔桂,来邺城拜谒丞相,并有些军务禀报。昨天还说要去拜望一趟公子,没想到这就碰上了,我这心愿算是圆了。”孔桂说着话双手加额,一副虔诚的样子,“我们是小地方人,笨嘴拙舌不会说话,公子可别笑话。”
王粲心明眼亮——你还不会说话,死人都能叫你哄乐了!
曹丕却没怎么飘飘然,倒不是不爱听好话,而是被他的相貌吸引住了。孔桂生得面若傅粉,柳叶眉杏核眼,隆鼻小嘴牙排碎玉,两撇毛茸茸的小胡子,说笑之时还有俩酒窝,似乎与以前见过的某人有些相像。曹丕凝思片刻恍然大悟——啊!此人像极了郭嘉郭奉孝!
刚想到这儿又听曹操笑道:“吾儿千万小心,这小子的嘴可比千军万马都厉害。天底下拍马屁的人凑齐了恐怕也抵不过他一人。”
“奇哉!”楼圭抓了一把棋子投入盒中,“两个连环劫,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两个时辰未见胜负,竟杀出一盘和棋,我下了半辈子棋从未遇到过此等情形。以前与丞相对弈皆是我胜,如今怎么不成了?这盘棋真不知怎么下出来的,奇哉怪哉!”
王粲笑呵呵走了过去:“在下依稀记得。”说着话从黑白棋盒中各自取子摆了起来,“楼公黑子在此角,丞相在这边落子……楼公如此作劫,丞相反破之……然后是这样,您是这样……”他边说边摆,竟将弈局布得密密麻麻,与方才所下分毫不差。
楼圭额角滚落冷汗:“仲宣真乃奇人,竟有过目不忘之能!”
曹操面有得色:“子伯啊,如今我天天与这样的高手对弈,你焉能胜得过我?”
楼圭凄然叹了口气:“弈者,上有天地之象,次有帝王之治,中有五霸之权,下有战国之事,览其得失,古今略备。孟德今有丞相之位,气夺天下。我这辈子是不能与您相比了。”他年轻时自负甚高,尝有纵横天下之志,才略也不逊于曹操,只是际遇不佳,始终屈居人下。也正因为如此,曹操虽然封他为将军,却不授予一兵一卒,实际等同于参谋,内心深处还是有防备之意。
曹操见他叹息,笑道:“还记得这盘棋的赌注吗?”
“当然记得,我若赢了丞相,便从此在家高卧俸禄白拿;若赢不了丞相,自明日起还得回幕府当差。现在棋是和的,但打赌我输了,况且我执黑子,实际已落下风。在下谨守承诺,明天一早就规规矩矩来当差。”楼圭说着话起身穿鞋。
曹操连连摇头:“你若实在不喜拘束,不来当值倒也罢了,但是须答应我一事。”
“何事?”
曹操捋髯道:“你早年曾游历关西,若有一日我出兵西征,你要随军前往出谋划策。”
“好,我愿赌服输。”楼圭拱了拱手,慨叹而去。刚走到门口,忽见主簿杨修抱着几份卷宗闯了进来,差点儿与他撞个满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