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的圣人:曹操.第8部_第十四章 朝议 (第6/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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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高祖剪除韩信、彭越、英布等异姓诸侯王,规定非刘姓宗室不得封王,王国辖境相当于一郡。有功之臣只封侯,功高者为县侯,食一县封邑,小者为乡侯、亭侯;另有关内侯,有食俸而无具体封国。公爵一级虽然也存在,但只是象征性的。建武十三年(公元37年)光武帝封周朝后裔姬常为卫公、殷商后裔孔安为宋公,卫、宋两国实际被视为汉宾,封国等同一郡。在大汉四百年历史中,唯一一个有实权的公爵就是安汉公王莽,而且他也曾改十三州为九州,结果连汉室的江山社稷都篡了。如今曹操这一系列步骤,岂不是明摆着要走王莽的老路?
汉室天下岌岌可危,通过关中之战曹操稳住了阵脚、重振了声势,他篡夺汉家社稷的脚步已越来越快。一旦他恢复九州,超登公位,不但官位远迈百官,就是爵位也绝无仅有,汉天子还坐得稳吗?出于对汉室天下的维护,对傀儡天子的同情,也出于对曹操最后的感化,荀彧决定横下心来“打这一仗”,不惜一切代价阻挡曹氏崛起。
经过几番争执,台阁迟迟不发诏书,董昭不能得手,干脆直接给荀彧写了信:
昔周旦、吕望,当姬氏之盛,因二圣之业,辅翼成王之幼,功勋若彼,犹受上爵,锡土开宇。末世田单,驱强齐之众,报弱燕之怨,收城七十,迎复襄王;襄王加赏于单,使东有掖邑之封,西有菑上之虞。前世录功,浓厚如此。今曹公遭海内倾覆,宗庙焚灭,躬擐甲胄,周旋征伐,栉风沐雨,且三十年,芟夷群凶,为百姓除害,使汉室复存,刘氏奉祀。方之曩者数公,若太山之与丘垤,岂同日而论乎?今徒与列将功臣,并侯一县,此岂天下所望哉!
很明显,董昭已没耐性再对荀彧遮遮掩掩,绕过表象直触问题的本质,将曹操比附于周公、吕望,挑明了要让其超越臣子地位。毫无疑问曹操要晋位为公爵,可是这样一个公国的建立必然要仿造朝廷设立百官列卿,那岂不是出现了国中国?更确切点儿说,是国上之国。
荀彧依旧不理不睬,台阁政令遥遥无期,董昭终于按捺不住了,他已经不可能在曹操南征之前完成九州之事,若再拖下去实在没法交待,因而必须要在这次朝会上解决问题。
百官大朝会一开始,他便跳了出来,向天子及群臣申述:“昔三代以上夏禹治水,划天下为九州。随山浚川,任土作贡,敷土刊木,奠高山大川。此圣人之道,万世之宗也。今天下战乱稍定,当复九州以别民籍,上应先皇治世之道,下恤黎民离乱之苦。此亦丞相良苦仁爱之心,望陛下与群臣以社稷为重,从善如流早行此议。天下幸甚,百姓幸甚……”谁都听得出来,董昭所言有轻有重,有虚有实。似“上应先皇治世之道,下恤黎民离乱之苦”就是毫无道理的屁话,难道不恢复九州,天下百姓就搞不清籍贯了吗?真正震撼人心的只有那句“此亦丞相良苦仁爱之心”。他拐弯抹角告诉刘协和百官——这是曹丞相的意思,你们能反对吗?
董昭慷慨陈词已毕,那些附和的声音还未来得及响起,荀彧立刻出班举笏:“董大夫所言差矣!观数百年之政,周行分封,秦立郡县,自我孝武皇帝始分天下为十三州,沿袭至今。千百年来未有划九州者,何言复之?”他精通历代典籍制度,这番批驳有理有据。
董昭心中暗恨,却矜持着强词夺理道:“圣人为政自有其道,我辈后人当仰其至德。”
荀彧又道:“考《尚书·禹贡》乃东周之士托夏禹所作,非出于三代贤明之主,岂可为据?”《禹贡》并非《尚书》原文,乃是战国之士的伪作,其用意是设想天下大一统后该如何划分治理。荀彧抓住这一点发难。
董昭的理论依据都被人家驳倒了,索性把脸撕破,直言道:“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立非常之功。观当今朝野,曹丞相者,奉天子以讨不臣,武功赫赫,乃非常之人也;九州之制,上合天道下应苍生,非常之事也;复兴汉室者,非常之功也。我辈士人自当助此非常之人,行此非常之事,以图复兴之功。”这番话其实没什么道理,完全是拿曹操来压荀彧。
可荀彧偏偏不吃这一套,连看都不看他一眼,朝上奏道:“圣人治国自有常理,《诗》云‘不愆不忘,率由旧章’。昔孝武更替高帝之法,盗贼半于天下;元帝改孝宣之政,大业遂衰。由此言之,祖宗之法不可变也,何况伪托圣人之言?望陛下三思。”
天子固然是傀儡,但毕竟是名义上的君主,在道义上还是压着曹操三分。董昭之学识不输于荀彧,但这场辩论从一开始他就不占理,完全是承曹操之意而为,哪能说得过人家?见此情形他也顾不得人臣之理了,提高嗓门道:“常人安于故俗,学者溺于所闻。天下哪有万世不变的道理?”此言一出满座骇然,这场辩论已不仅仅拘泥于是否行九州之制了。
荀彧冷冷瞟他一眼:“董大夫,你说是无万世不变之法,还是说无万世不变之朝?”
董昭肠子都悔青了,一时不慎说出这么句话,叫人家抓住了把柄。朝堂上他岂能坦言自古无不灭之朝,曹氏当兴刘氏当亡?荀彧祭出一件不容置疑的法宝,他只能跪倒向天子请罪:“臣一时不慎口不择言,望陛下恕罪。”
刘协见董昭被荀彧驳得体无完肤叩头请罪,心下暗暗称快。但他也知董昭乃曹操心腹,岂敢草草治罪?只能昧着良心道:“董爱卿无心之言,不必自责,你退下吧。”
天子命令董昭退下,可他哪有退路?被荀彧拖了好几个月,回到曹营如何向丞相交待?看来荀彧是无可撼动了,无奈之际他把目光转向群臣:“列位大人,你们怎么看?难道你们也不能采纳九州之议吗?”
群臣甚是为难,既不敢违拗曹操又不愿为虎作伥,只能低下头装聋作哑。董昭猛然抬头,恶狠狠瞪了郗虑一眼:“郗公,您老人家怎么看?”
郗虑一丝不动坐在那里,望着董昭阴森森的目光,有气无力说:“老朽年迈德薄,董大人但与他人商议,老朽从之便是。”他已经给曹操当刀子诛害了孔融,搞得声名狼藉,再不愿蹚一点浑水了。
董昭威胁郗虑无效,又把严厉的目光扫过其他大臣,徐璆、刘艾、王邑、韩嵩、耿纪等都低头看着手中玉笏,假装没瞧见。董昭却不着急,只要耐心寻找,一群羊里总会有最软弱的一只。当他的目光逼视到新任谏议大夫刘琮时,这个懦弱的年轻人不禁瑟瑟发抖。
“刘大夫,令尊割据荆州十余年,蒙丞相宽宏饶恕其罪,您才能身在朝堂。如今连您也要违背他老人家的意思吗?”董昭的声音中带着三分恐吓。
刘琮本性怯懦又少不更事,听他翻出昔日旧账,吓得体似筛糠诺诺连声:“下官唯丞相马首是瞻。”身为谏议大夫,当着天子说出这样的话实在可悲至极。
蒯越受刘表遗命保护刘琮,虽然如今已无主臣之别,但昔日情分还在,见此情形连忙插话:“刘大夫,此番所论之事乃是改易九州,今朝堂之上并无丞相,您这样贸然表态恐怕不妥吧。”表面上是批评刘琮,实际是怕这孩子沾上恶名,要他赶紧闭嘴。刘琮会意,赶紧低下头不言语了。
董昭暗怨蒯越多事,却无法争辩,只能暗暗叫苦。荀彧松了口气,轻蔑地看着董昭,一字一顿道:“圣人有云:‘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还望董大夫不要执迷不悟……”这话明是对董昭,实是对曹操而论。
不想就在此时一个谦和的声音打破了沉默的氛围,侍中华歆华子鱼起身出班:“《吕览》云:‘上胡不法先王之法,非不贤也,为其不可得而法。’三代不同礼而王,五霸不同法而霸。更易九州上为社稷下恤百姓,顺应时政有何不可?”
他站出来横插一杠,荀彧既感意外又觉激愤。意外的是华歆毕竟是当代名士,受朝廷几番征辟才来到许都的,竟然会在这个关键时刻与自己唱反调;激愤的是昔日华歆为豫章太守,就曾献地于孙策,有人说他惧怕强权没骨气,看来并非无理。当年他对孙策逆来顺受,如今又万事听命曹操了。华歆的话虽简短,却有四两拨千斤之效,把争论的主题从九州之制是否合理转移到国家该不该变祖宗之法的层面上,这样一来荀彧的道理便显单薄了。荀彧无可奈何把牙一咬,索性挑明:“华公所言甚善,但九州之制非国家根本大政。昔日王莽改制也曾合并九州,乱易郡县之名,为害不浅,岂可不慎乎?”
荀彧终于亲口说出了这个名字,言下之意很明确,谁要是改了九州制,谁就是当今的王莽,谁就是篡夺汉室江山的野心家!你们不就是要让曹操一步步走向皇位吗?何必虚虚假假隔着窗纱说话,有胆子就敞开明说。
董昭满腹怨气,华歆一脸尴尬,但在这么敏感的措辞之前,都不敢再说什么,谁也担不起这么大的罪名啊!正思量该如何应对,偏偏在此时又有一个中年官员不紧不慢站了起来:“令君何必如此拘泥?武王不讨殷商,何以开周朝八百年之世?高祖不胜项籍,何以定大汉今日之业?难道这些都是开天辟地就有的?莫说九州制当复,以曹丞相今日之功,又岂能屈居列侯之位?今曹氏三子已为县侯,自古子不可同于父,以下官之见,九州制之后当复五等爵,开其公国以酬大功!”
荀彧忽然感到一阵寒意,仿佛五脏六腑都被寒气侵蚀了。因为说这番话的不是别人,恰恰是他的女婿、治书侍御史陈群!他没料到连自己的女婿兼同乡都站到了曹氏一边,没料到这个昔日与孔融称兄道弟的人竟有这么大的改变,更没料到他如此坦然捅破窗纱,公然声称曹操应超登公爵建立封国!这不单单是荀氏家族势力的分裂,也是颍川士人集团的分裂,更是士大夫道义的分裂。他又想起孔融曾褒贬汝南、颍川两地士人,曾断言“颍川士虽疾恶,未有能破家为国者也”。当时荀彧还有些不服气,现在看来岂不是被孔融一语中的?
效忠天子维护皇权的士大夫之节已荡然无存了,群僚们一个个懦弱怕死,希图幸进,随波逐流。荀彧的心凉透了,他已不想再在这个虚伪的殿堂上停留片刻;他恭恭敬敬向天子大礼参拜,起身后将牙笏往腰间一塞,迈步就往外走,当他即将跨出大殿的那一刻,忽然扭过头,鼓足勇气声嘶力竭道:“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难道这天要变了吗?”
霎时无论董昭、华歆、陈群,还是那些作壁上观的群僚尽皆披靡。良心何在?臣节何在?面对如此强烈的质问,他们如何作答?荀彧喊罢这一声,顿觉胸中空空如也,头也不回迈步下阶。初夏的阳光照耀在宫廷的青砖之上,闪烁着一层暖洋洋的白光,而他身上依旧那么冷,冰冷冰冷的。他心里很清楚,这种抗拒并不能改变什么,再有力的辩驳也阻挡不住曹操的行动,一切都是徒劳!
荀彧走了,大殿上一时寂静无声,隔了半晌群臣才把目光又集中到天子身上。刘协头戴天子冕旒,坠下的珠帘挡住他的脸,群臣也瞧不清他究竟是何表情,只听他无奈地叹息一声:“唉……散朝吧。”那颤巍巍的声音中似乎透着一丝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