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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聋了吗?还不照崔先生说的去做!”曹操一阵呵斥。
“诺。”刘岱仓皇而去,嘴里叨叨念念——还未归顺主公就肯听他的,大胡子将来准比我官大呀!
“那这些袁氏旧属又当如何?”崔琰不容喘息又问。
曹操逐个打量这些被俘之人,有的惊魂未甫,有的满面羞愧,有的故作镇静、有的恚怒不平,邺城断粮这么长时间,大多数都脸色不正,受够了折磨。其实奉天子以讨不臣,就该照章办事。《汉律》规定凡是与罪人交关三日者为同罪,何况袁氏下属官僚?但现在局势允许这么办吗?如果要治罪,冀青幽并四州之官哪个没罪?眼前不过是一群运气不好被堵在府里的,外面逃匿的还不知有多少呢。再者,不可能把州郡县三级官吏全部更换,以后治理河北还要用这些人啊……想至此曹操高声宣布:“与袁氏同恶者,一律赦免概不追究。”这就等于说,除了袁尚兄弟以外所有人以前的行为都一笔勾销了。
此令出口被赦者都松了口气,士兵立刻把手中兵器放下了。崔琰整整衣冠前跨几步,规规矩矩大礼参拜:“在下前骑都尉崔琰愿归顺曹公,恳请开自新之路。”
曹操初始还以为崔琰单纯直谏,但见他一拜才明白其中玄妙——赦免是赦免,招揽是招揽,看似绕了一个弯儿,其实分毫都不乱。赦免了就是无罪之人,再把无罪之人招揽过来,这谁也说不出个错字。对自己而言,招揽的是无罪之人,谈不到包庇罪人;对他而言,他被赦免后才投靠自己,也就不存在叛主投敌之说。既无碍于世风,又不僭朝廷法度,这一手真高明啊。
曹操赶忙双手相搀:“先生大才又敢直谏,请起请起。”
崔琰这一降,后面跟着跪倒五六个青年掾吏,都愿意归顺,但大部分人还是犹豫不定。这时人群中有个花白胡须的文士高声道:“多谢明公原宥,在下告辞了!”说罢转身就走。此人似乎很有威望,他这一走不少人也低头跟着走。
这会儿傻子也能看明白,曹操赦免就是为了叫他们归顺,都回家不干了还有什么意义?士兵们又把兵刃拿了起来,吓得那帮人纷纷倒退,曹操真恨不得自毁诺言把那个带头人乱刃分尸。
这时荀衍从兵丛里挤进去,一把拉住那个带头文士:“四弟!你这是干什么啊!”原来此人正是荀衍之弟、荀彧之兄,排行老四的荀谌荀友若。曹操上次与他见面还是十多年以前的事,早忘了他什么模样了,既然是荀家兄弟,那说什么也不能杀了。
荀谌挣开荀衍的手:“阁下莫要孟浪。”
荀衍听此一言宛如置身冰窖之中:“友若何不归降?”
荀谌不容他说完:“在下乃袁氏之臣,卿为朝廷之士。”他说到“朝廷”二字时几乎是讽刺的口吻,“我与卿素不相识,交浅不可言深。”说罢接着往外闯。
“友若!你连亲兄弟都不认了吗?”
“亲兄弟?”荀谌冷冷道,“我没兄弟。我亲哥哥、亲弟弟曾与我发誓共保袁氏成就大业,后来弟弟年轻志短逃了,哥哥也背信弃义。从那儿开始我便没兄弟,我就是个冀州从事,离开冀州我没亲眷。”
荀衍呆呆伫立无言以对。曹操紧走几步凑到近前:“荀友若,你莫要执拗……”
荀谌转身朝曹操深施一礼道:“明公已赦免所有袁氏之臣,我既无罪便可来去自由,岂不闻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难道当朝三公还要出尔反尔吗?”
曹操真被他问住了,略一思索转而又道:“老夫既是当朝三公开府之人,有权辟用士人,我认命你为我幕府掾属。”
荀谌又作揖道:“朝廷征贤尚可不至,三公辟令也可不奉,此皆不犯国法。草民不愿应辟,请容草民甘老林下。明公身为当朝宰辅,该不会自己破坏法度吧?”不愧是荀家兄弟,说起话条条占理,换了旁人曹操管他什么道理不道理,刀子就是道理!可是荀家的人怎么下手?
那些观望之人见荀谌的办法高明,纷纷跪倒在地:“我等也不愿再为官,恳请曹公放我们回家……”他们可没有好亲戚在曹营,边恳求边磕头。
曹操不明白这帮人为何此等态度,犹豫再三最终摆了摆手:“让路……”
士兵分开道路,荀谌带头,乱乱哄哄。许攸与楼圭忽然挤上去,拦回一个皂衣老吏,笑嘻嘻问曹操:“主公看这是谁?”
曹操仔细打量——见此人满脸皱纹,肤色黝黑,须发灰白,但眉梢眼角间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正怯懦地望着自己,似乎充满了恐惧。
“这位先生是……”
许攸笑道:“当年的老朋友怎么都忘了?你们曹家跟人家是老世交。”
“啊!”曹操一阵惊愕,“是元平兄吗?怎么会……”
此人便是先朝太尉崔烈之子崔钧。董卓进京后意欲举兵之人四出逃奔,崔钧逃到渤海追随袁绍,也算袁氏创业之臣。可曹操印象中的崔钧还是那么人高马大赤红脸膛,一团英武之气,怎么会变成这样?
崔钧颤颤巍巍施了一礼:“罪臣拜见曹公,还望您看着先人之面,不要加罪在下……”
曹操倏然失落:“元平兄,我怎么会治你的罪呢!”
“多谢曹公……”说罢这句,崔钧哆哆嗦嗦掉头便跑,险些被石阶绊个跟斗。
曹操望着他的背影痴痴发愣:“怎么会这样呢?”
许攸略知内情:“袁本初待他不好,始终不给他升官,还时常斥责他。他虽有才能不得施展,又惶惶不可终日,能忍则忍如履薄冰……”说到这儿一向懈怠的许攸竟凄然叹了口气,“其实我不也被本初逼到你手下了吗?这还算是好的,像张景明、刘子璜都叫袁绍杀了,一点儿旧情都不念啊……”
“这也不全怪袁绍。”一旁站着的崔琰突然插了话,“他本是汝南人士,来至河北之地必要重用此地之士以收人望。不把那些位高权重的故旧拿下,何以委任本地之人?何以借豪强而自固?”
曹操一阵木然。
崔琰缓缓凑了过来:“河北之治与明公在中原之治大不相同。刚才走的那些人在城外多有田产,佃户成群又筑庄园。可是您在中原为政则反其道而行之,兴屯田抑豪族,官渡之战又坑杀河北之兵八万之多,那些人怎么可能放心辅保您?他们害怕您啊……”
曹操扫视一眼留下归降的这帮人,除了掾吏就是年轻人,真正有名望、有实力的人物只有崔琰。这真是个棘手的问题。那帮豪族之人怕他加害,可他又何尝不怕那帮人?都是望族豪门,若不收其心志,他们各归田宅拒不从命,甚至聚集乡众起来反抗,虽得冀州亦不能安——这就是麻秆打狼两头害怕。
“不就是要老夫给他们吃颗定心丸吗?”曹操喘了口大气,“我有办法……除了我谁也想不到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