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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日,圣驾乘舟过高邮、宝应等地,昔日水灾罹难之处,而今依旧可见民间田庐多在水中,玄烨登岸步行十余里视察水势,召来当地耄耋老人,详问致灾之故,并命江南江西总督王新命筹划浚水通流。

两日后舟至镇江,泊宿一夜,仿佛当地名产之物让皇帝心中记挂。是夜陪在皇贵妃身边,好似怕她闻见醋味泛酸,自然这只是女人们的玩笑话,皇贵妃自己也当玩笑说来哄皇帝高兴。

一眨眼出行将满一月,日夜兼程,舟车劳顿,从刚开始的疲惫不适应,到如今习惯了,女眷孩子们都度过了最辛苦的那几日。明日将渡扬子江登金山,游龙禅寺,走了数日水路,都兴奋不已。

夜幕降临时,岚琪和荣妃几人上岸走走活络活络筋骨。孩子们被一群宫女嬷嬷太监围着,生怕出一点半点的事,她们俩倒能安心些。自然妃嫔行止有限,周遭又有侍卫戒备防护,沿河走不过几步路,来回折返数次,便要回去的。

恰遇见佟嫔和觉禅氏也出来走走,那边过来行礼问安,她们俩走得近宫里人一向都知道。想想皇贵妃那般容不得觉禅氏的美貌,亲妹子却和人家走得亲近,也是十分有趣的事。四人之间不亲不疏,偶尔说说话也很融洽,一同要回船上去,才登船不久,却听船甲上有女眷嬉笑,是几位一同随行的常在贵人。她们本不在意,可一声“纳兰容若”传到耳朵里,岚琪和觉禅氏都忍不住留心听。

是说当年纳兰容若在高邮等地赈灾,结识了如今养在私宅的沈宛,说是没想到他没带女眷南下,明明可以带那个女人回一趟故里,不知是不是家中少夫人悍妒让他不得成行,又说起京中管家小姐从前对纳兰府明珠大公子的倾慕,有人说:“那时候我还很小,家里几个姑姑都总念叨纳兰容若,我小时候就记着这个名字了,她们每个人都会背诵纳兰大人的诗词,我一直好奇这个人该是什么模样,这些日子时不时瞧见,真真是仪表堂堂,可惜我那些姑姑,都没缘分嫁入明珠府。”

荣妃和佟嫔走在前头进船舱去了,岚琪和觉禅氏对视了一眼,觉禅氏从容淡然地笑着。岚琪心里也觉安定,稍稍点头也要与她一同回去,可又听见有人说:“嫁给他有什么好,家里妻妾齐全,还要在外头私宅养女人,自然是咱们福气好,跟着皇上,即便姐姐妹妹多,终归有名有分,高人一等。”

所谓高人一等,这几位贵人常在,因稍得皇帝喜爱,更因此被允许随扈出巡,比起其他同龄进宫的或年长几岁的,自视不凡也并不为过。她们定不知觉禅氏与纳兰容若的旧情往事,这会儿不过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但岚琪抬眸看觉禅氏,人家静若止水淡定从容,全然不是从前为情所困的模样,瞧见岚琪看着她,更是淡淡一笑,示意她不在乎。

岚琪想说:“这样才好,你本就该为自己好好活着。”可到底没有说出口,曾经一句你们的爱情太卑微,已然让她后悔不已,自己哪儿来的自信和魄力,竟也想在别人的生活里指点江山。

这些年她渐渐领悟,不该以自己眼中的世界,去否定他人的存在和追求,别人从来不是为自己而活,擅自否定他人,并因此自鸣得意,自己才是最卑微渺小的那一个。遵守礼法规矩和擅自否定他人,本就是两回事。

“书中常说,江南之地,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如今不过略见风光一角,已是赏心悦目。”岚琪言辞温婉,不提什么纳兰容若不提什么私宅沈宛,笑着与觉禅氏道,“贵人觉不觉得越往下走,连皮肤都变得舒展柔嫩,往年这个时节,在宫里环春她们不尽心保养自己,都要开始皴裂了。”

觉禅氏见德妃如此,自己更放得下,与她缓缓同行,说着气候水土的话,说江南女子个个都水灵灵的。德妃则与她玩笑:“咱们北边也有不少绝色佳人,觉禅贵人你就是其一。各地水土滋养各地容颜,不过是江南风花雪月之地,文人墨客吟诗作对,没事儿给起的好名头,但咱们也不输人哪。”

两人之间气氛甚好,荣妃与佟嫔瞧见,也来问玩笑什么,之后四人竟是对坐小饮一杯,赏江景月色,十分惬意。

之后行程不断,众人随皇帝游览各处美景,皇贵妃果然也比刚出发时精神很多,身体仿佛适应了日夜奔波的疲惫,可以陪着皇帝到处走走。随行妃嫔都是安分守己之辈,没人给她眼里揉沙子,皇贵妃心情自然更好些。

转眼已是十月二十六日,大部队抵达苏州,驻跸苏州织造府,此番停留将有数日之久,拟定十一月再转至江宁,随行一众都能好生安歇。

江南鱼米之乡,富庶繁华,文人士子云集,而满人既是做了汉人的主,必然要安抚士绅、招揽民心、了解舆情、掌控势态。内务府掌管的织造署便是皇帝的线人与耳目,江南三大织造,苏州、江宁、杭州,皆可直接向皇帝呈递密折,把包括降水、收成等在内的各类民生讯息源源不断地送往紫禁城。

如今圣驾首次亲临,更加要多多了解当地经济政治,游览人间天堂的美景。要在苏州停留数日,早在预定行程之内,而停留的日子一久,有些事就不得不防备了。

这日初至,女眷们分别在各自住处歇下,岚琪洗漱更衣后,便往皇贵妃处接胤祚回来,这孩子一路都黏着他的四哥,连亲娘都不要了。可总不能时时叨扰皇贵妃,岚琪心里也有分寸。

这会儿她带着环春、紫玉几人过来,才到门前时,听见里头有男人的声音,宫女迎出来请德妃娘娘入内说不碍的。入厅堂便见一道烟纱屏风横在中间,屏风前头跪了身穿朝服的大臣,宫女迎着岚琪绕过屏风,她朝皇贵妃行了礼,皇贵妃且让她坐在一旁。

“苏州织造的祁国臣,叩见德妃娘娘,娘娘千岁金安。”屏风之外,那大臣再次行礼。岚琪从容道:“大人免礼。”

说罢朝座上皇贵妃瞧一眼,不知哪个惹了皇贵妃,一路过来都是欢欢喜喜的,这会子却虎着一张脸,不耐烦地看了眼岚琪后,便冷声道:“出行前太皇太后和太后示下,叮嘱本宫与德妃诸人,南巡路途遥远,难免车马疲惫,一切当以皇上龙体为重,不得有半点闪失。眼下茶水饮食,自有从宫里带来的人伺候,你这里的闲杂人等,都不必入内。”

“臣遵旨。”屏风外祁大人再叩首,恭恭敬敬不敢言语。

“再有……”皇贵妃轻轻抬手,纤长的护甲上镶嵌着晶莹剔透的碎玉宝石,每动一下都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似乎能穿透屏风,震慑外头的人,她冷然笑道,“一路过来,略尽江南风光,又见不论是田间劳作的农妇,还是路边闲逛的姑娘,真真个个标致水灵,到底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是你们苏州人杰地灵吧。”

外头静静的,那大人大概是知道皇贵妃要说什么,又不知道该不该接嘴,时下都安静下来。岚琪觉得有人瞪着她,转过脸便见皇贵妃在朝她使眼色,似乎要她接下去说,岚琪心里一咯噔,后悔早知道打发环春来接胤祚便是了。

可皇贵妃又使了使眼色,一副势必要她开口的模样,她只

能定下心,肃然道:“皇上为体察民情,少不得与诸位大人微服私访,其间的事皇贵妃娘娘与本宫就都指望大人保圣驾周全,不得有任何损伤。”岚琪顿了顿,到底将那些尴尬的话说出口,“再有太皇太后懿旨,凡引圣驾往烟花之地者……”

“臣不敢。”不等德妃开口,祁大人叩首连声道,“臣一定保全皇上出行安危,请皇贵妃娘娘、德妃娘娘放心。”

祁大人自然也不敢说什么去不去烟花之地的话,两位娘娘说出口已是坏了规矩,他必须了然于心但不能宣之于口,座上都是聪明的人,也不会追着他要他保证什么。

“退下吧。”皇贵妃的确不至于蠢得非要人家大人许诺什么,这些围着皇帝转的大臣肚子里,花花肠子还不比她们多吗?几句话就能听得懂,而且皇贵妃自己也明白,她多此一举的叮嘱,也不过是警醒他们些?皇帝真要去寻花问柳,他们也不会拦着,只要皇帝一个眼神,他们就能揣摩出皇帝要做什么。

祁大人颤巍巍地退下,走远后宫女们来撤下屏风,皇贵妃起身稍稍舒展疲倦的筋骨,对岚琪道:“已经传了戏班子,明儿在前头隔水看戏,都说这里的戏好,我可是盼了一路。”

岚琪勉强笑着答应,又说要带六阿哥回去,皇贵妃似乎满意德妃刚才那几句话,便大方地说:“他们兄弟俩如今谁也离不开谁,你带走胤祚他一定要哭闹,把胤禛也领过去吧,我这儿也清静两天。”

这倒中了岚琪的心怀,谢恩后要走,皇贵妃又叫住她问:“刚才你说那些话,真的是太皇太后懿旨?太皇太后私下与你说过,不能让皇上去烟花之地?”

岚琪尴尬地笑着:“嫔妾觉得,万一传到皇上耳朵里,皇上听说是太皇太后的懿旨,就不会怪娘娘或嫔妾多事,反正那日在慈宁宫太皇太后示下训话时,说的也大概是这个意思,嫔妾只不过将那些话整理了一下,也不算欺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