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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玄烨轻轻重复了这个词。偶尔他也会觉得这个字眼陌生得很,更是因为这两个字,让很多无可奈何的事变得顺理成章,变得冷酷无情。
“纳兰容若来,你看到了吗?”玄烨突然说起这茬了。岚琪点了点头:“正好打个照面。”
玄烨道:“他来,就是为了这件事,来告诉
朕那个侍卫死了,死得可真痛快。这是朕见过他办得最最利索的一件事,也是最最狠心的一件事。他虽能文能武,但文人气质更甚些,遇事经常优柔寡断,是他身上最大的缺点。明珠也常常为此说他难当大任,可这一回,他毫无顾忌地,就允许那个侍卫自尽了。”
“自尽”两个字,玄烨说得很重。岚琪明白,侍卫的死绝对不是自尽而是他杀,难道是纳兰容若动的手吗?他这等同先斩后奏的架势,或有些许是为了皇帝的颜面,但大部分的缘故,一定是为了觉禅贵人。
“他竟然都顾不得索额图,直接解决了这件事,说他越级也不至于,总之很尴尬。”玄烨哼笑,“也好,给索额图当头一棒,让他清醒清醒。可惜在明珠面前,他这个儿子就难交代了,明珠一定会很生气。”
“皇上现在说的话,臣妾似乎不该听了?”岚琪觉得话题渐渐偏了,她不适合总听玄烨念叨朝廷上的事。
玄烨满不在乎,往后惬意地靠下去,微微含笑说:“干政是一回事,了解朝廷局势是另一回事,以后教导胤祚,你也好用得上。”
听这一言,岚琪脸上掠过云淡风轻的笑容,伸手给玄烨布菜,口中道:“教导他们是皇上的责任,臣妾管好他们的起居饮食,就足够了。”
玄烨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两人对坐吃饭,之后说些别的事。吃罢了饭太子要过来说话,岚琪早早就退下。原想就此回去向皇贵妃有个交代,外头却有人等着,太皇太后要见她。环春一路陪她过来,笑着说:“挨完皇上的训斥,该是太皇太后了,这事儿到底和主子有什么相干,怎么都是您在挨骂?”
岚琪也觉得不可思议,无奈地苦笑着:“也罢,他们冲着我生气就不会有什么节外生枝的麻烦,若是将那几位叫来训一顿,谁晓得后头又会怎么样。”
但太皇太后并未责怪岚琪,只是想知道事情的经过。她对觉禅氏一向看不顺眼,可见岚琪愿意出面,绝不单单是皇贵妃施压那么简单。她细细把经由都听了,叹息道:“也罢,你与她友好些,来日她至少记着你的恩德。一直看她不入眼,可她也总算安分。再者,听你这么一说,她算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但又嘱咐岚琪,“蔷薇虽美,花枝带刺,远远看着就好,不要靠得太近了。”
这其中的道理岚琪懂,她并没打算和觉禅氏成为亲密至交。从宫女那会儿起,十多年了,她能放心坦言的人,依旧只有布姐姐一个。便是荣妃、端嫔诸人,岚琪也不过是相处得来,开开心心玩在一起罢了。
并非她多疑多忌,看着荣妃和惠妃这些年时亲时疏,这宫里头怎样的人际交往,光看就看明白了。
这场闹剧,惠妃和荣妃一同压制了宫内的流言蜚语。看着都是温柔好性的人,遇到这样的事,却都不是心慈手软的主。宫里人都晓得两位娘娘平日里好说话,但要紧的时候说一不二,不敢在节骨眼儿上冒犯她们,所以那阵风很快就压下去了。而对于岚琪来说,她将来有一日料理六宫之事,今天的经历也叫她又长一智。
再从慈宁宫归来,向皇贵妃交代两宫的意思,未提及玄烨要她自己去说之类的话,皇贵妃也不曾多问。但说起觉禅贵人,要她这一两个月别再出门,好好反省思过。至于平贵人,就看皇帝那儿几时临幸,之后的事都不必岚琪再操心。
终于回到永和宫歇下,胤祚扑来找额娘,问额娘一下午和晚上都去哪儿了,撒娇说他闷得很,乳母嬷嬷们又不肯领他去找四哥玩耍,气哼哼地说:“额娘再要把胤祚丢下,胤祚就不跟额娘好了。”
岚琪又好气又好笑,骂他:“小东西,连你也来欺负我?”
但看到儿子,不由自主想起八阿哥,可怜八阿哥一次次被生母抛弃,便是今天这般,他额娘会为了佟嫔甚至自己考虑,但一提到他,又是一副冷血无情的态度。可觉禅氏应该知道,生母的存在,并非她冷血无情就能抹杀,对于孩子来说,实在很可怜。
胡思乱想又想起纳兰容若,玄烨说他今天难以向明珠交代,又不知是什么光景。
想想明珠管着内务府,索额图掌管大内侍卫,本是可以好好相处的两个存在。今天的事,看似作弄了觉禅贵人,实则冲着温贵妃和佟嫔去的。几大家族的关系本就敏感脆弱,觉禅氏也从未被真正算在明珠府门下。若是明珠,绝不会去蹚这浑水,可容若却冲进宫里迅速解决了这件事。
说他越权似乎不至于,毕竟报了“自裁”,谁也怪不到他,可明着不能怪罪,暗下的怨是结了。若是有人以此做文章,容若兴许就吃不了兜着走,对明珠更是一大麻烦。
这晚容若离宫,得知表妹安然无恙,神经一松才猛然想起被他半句话都没交代就抛下的沈宛,他带着满腹愧疚无奈,想要赶紧回家去安抚她。可大宅的下人早早等在宫门口催着他回府,容若知道是父亲要找他麻烦,躲也不是办法,索性坦荡荡地回去了。
偏偏这一天,明珠夫人陪着老太太在后院佛堂念佛吃斋,外头的事一概没来打扰。夜里念经后就预备要歇着,却见儿媳妇不顾肚子里怀着孩子,风风火火地跑来,哭着求她:“额娘快去瞧瞧,阿玛传家法了,额娘,怎么办啊……”
明珠夫人急得话都说不出,一路过来从下人口中知道大概是什么事。婆媳俩匆匆忙忙赶到书房,才走到窗下,里头突然传出人仰马翻的动静,几件瓷器似乎被打碎了。娘儿俩惊得对视一眼,难不成父子俩动手了?
“畜生,我生你何用?既然你眼里也没我这个父亲了,今日就结果了你。”朝堂之上儒雅的明相大人,也会说出这般狠话。只听得里头一阵子乒乒乓乓,明珠夫人吓得冲进来,但见各种东西摔得稀烂,一把剑鞘横在地上,锋利的长剑还握在明珠的手里,可他却被动地被儿子揪着衣领顶在墙上,他到底老了,怎敌得过正当盛年的儿子。
“容若……”明珠夫人高呼一声,竟吓得晕厥过去,少夫人扶着婆婆一起跌在地上,哭着求他们父子俩松手。
可容若却对这一切视若无睹,死死摁住了父亲。比起父亲手里的长剑,他的目光是更锐利的刀刃,直直逼着父亲说:“你在朝廷上下做了些什么,以为真的能瞒天过海吗?在你眼中我是不孝之子,可在外人眼里,我的一切都是在为你赎罪。杀了我?杀了我谁来为你赎罪?没有了我这个逆子,纳兰明珠的气数也就尽了。”
“畜生……”
面对父亲毫无底气的斥骂,容若一把扭过他的手,把他手中的长剑抵在自己的脖子上,目光如冰锥一般刺进父亲的双眼,恨道:“要杀,就不要犹豫,我早就累了,一辈子活着,就是为你赎罪吗?”
少夫人哭着扑过来抱着容若苦苦哀求:“容若你不能这样,松手,你死了,阿玛、额娘怎么办?我和孩子们怎么办?”
“哐当”一声,明珠先松了手里的长剑。他岂会真有杀子之心,可儿子今天的话却真真震到了他。他该好好为将来的事考虑,犹豫不决的事,也必须有个了结了。
少夫人把长剑踢得远远的,父子俩也渐渐松开了彼此。明珠到底含恨,反手一巴掌打在儿子脸上,容若只是舔一舔唇边血迹,冷漠鄙夷地看了眼父亲,旋即转身就走,撂下父母妻子不管,头也不回地冲入夜色之中。
为了这个家,为了这个父亲,十几年如一日战战兢兢在皇帝面前做事,到头来,只换得父亲对自己起杀意,只换得他不忠不孝的孽子骂名。三十多年的人生,他到底留下了什么?
没有骑马,没有随侍跟从,容若几乎是漫无目的地在京城的黑夜里胡乱走着。心内的火气渐渐淡下,不知不觉,竟是走到了私宅附近,再差几步就要到家门口,可他却停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