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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大半夜,大阿哥闯入宫闱,哭求皇帝把大福晋的尸身交还给他,虽然没能进乾清宫的门,也足够闹了一场。惠妃急匆匆赶来阻拦,据说还扇了大阿哥一巴掌,母子几乎决裂。而大福晋因已确定身亡,尸体交由刑部查验,不知几时才能交还到直郡王府,甚至还回去了恐怕也不能再看到完整的尸身。
众人都没想到,样貌平平又不受婆婆宠爱,在皇室里也吃不开的大福晋,却得到大阿哥如此深爱。虽然一向传说大阿哥夫妻恩爱和睦,可旁人只看到大福晋在人前刻板孤僻的为人,都以为是传说,直到这次看着大阿哥抚尸痛哭,看着大阿哥夜闯禁宫,才算信了。可是信了又如何,好好的人已经没了。
原本七月里,两位皇子、一位公主先后订下婚事,整个皇宫乃至京城都弥漫着喜气,结果突然来了这场变故,把什么都改变了。大阿哥一直情绪激动,而皇帝对于敏常在的态度也很让人奇怪。皇帝看起来似乎并不悲伤,却接连下旨晋封敏常在,她为皇家生育三位公主阿哥,都一直因出身卑微而在常在的位置多年不动,却是遭此一劫,两日后尚存一丝气息的章佳氏,已身在嫔位了。
晋封一个将死之人为嫔,人们很快意识到皇帝的用意,敏嫔娘娘一旦身亡,皇帝若予以追封,就是敏妃了。
册封章佳氏为嫔的消息送到延禧宫时,岚琪正与妹妹岚瑛刚刚从永和宫过来。她陪了一天一夜,身体十分虚弱,皇帝把小姨子召进来,劝她去休息。原本身份尊贵的岚琪不必对一个常在如此用心,但旁人知道她们的情意与常人不同,也不觉得奇怪。这会儿岚琪稍稍养回一些精神,走近延禧宫时,正听见梁公公宣读圣旨。
岚瑛是唯一知道姐姐心思的人,情不自禁就在姐姐耳畔说:“事到如今,您就别多想了,人都快走了。”
岚琪晃了晃脑袋,问妹妹:“是我太无情,太冷酷?”
“也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不想姐姐心里……”妹妹最懂她的心思,顿了顿后直白地说,“姐姐一定在矛盾,要不要让皇上来看最后一眼。您一定想,皇上不来看,是真的不想来看,还是太想来看了却故意克制?因为您天天在这里,他或许也怕流露出什么真性情,是不是?”
岚琪所有的心思都被说中,但否定了妹妹的话:“皇上对她的情意不是那样的。他若为了我而克制,那才是真正的冷酷,我与他之所以能长相厮守,就是从不做这样勉强的事。他对孝懿皇后的情意,对荣妃、端嫔的情意,即便各有不同,也从不在我面前掩饰,他不是无情人,如是对杏儿有情,不会做得这么决绝。”
岚瑛无话可说,只道:“姐姐既然相信,那就是最好的事。”扶着姐姐要进去,梁公公上来行礼,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等看见娘娘往门里去,才转身回去复命。可还没到门前,德妃娘娘突然喊住了他,梁公公麻利地再跑回来等候吩咐,德妃娘娘却站在屋檐下半天,只说了声:“别让皇上太辛苦。”
岚瑛在旁看得无奈,听得心酸。待进门,十三阿哥仍伏在床前,这孩子已经两天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累极了就这么趴着睡过去,几乎寸步不离自己的额娘。岚琪没有让任何人劝阻他,各宫因查毒都禁足不得出门,也不会有人来探望,十三阿哥就这么陪了两天两夜。
“胤祥。”岚琪喊了他一声。孩子缓缓转过头,刚要应答,突然两眼一翻,“咚”的一声倒下去,吓得宫女太监慌乱不已,七手八脚把十三阿哥抬走。岚琪心痛如绞,催环春道:“胤禛今天怎么还没过来?”
环春不敢辩解,只说继续去催。不多久,屋子里的人都散得差不多了,岚瑛才搀扶姐姐坐下,再次劝道:“皇上若不来一趟,往后您心里就要落下遗憾,难道您见一次十三阿哥就愧疚一次?姐姐你是明白人,她对皇上有情义,真的错了吗?”
岚琪用力摇着头,不知到底想表达什么。岚瑛怕再多说只会把她逼急了,突然听得咳嗽的声响,床上的人竟然又苏醒了。本以为她咳嗽又要吐血,岚瑛扶着姐姐到床榻边。睁开双眼的杏儿是有意识的,一看到岚琪就流泪,眼泪不断地从她眼角滑落,甚至因为哭泣身体有些抽搐。岚瑛担心她又会喷血,不敢让姐姐靠得太近。
“对……对……对不……起……”气若游丝的人,却发出艰难的声响,屋子里很安静,可以听到她是想说话,那几个含糊难辨的音节,如果一定要组成一句话,她似乎在说“对不起”。
岚琪紧紧咬唇,含泪往后退开好几步。岚瑛也听得一阵心慌,不知怎么办才好。可外头突然一阵热闹,只见守在门前的宫女跑进来说:“娘娘,宜妃娘娘来了。”
旋即就看到宜妃嘴里嚷嚷不休地进来,姐妹俩正要烦躁,竟看到她是在拉扯温恪公主。孩子扒拉着门不肯进来,哭着说,她来了,额娘就要死了。宜妃却说她:“你再不见见,她真的要死了。”
结果小姑娘力气很大,竟还是挣脱了养母的手哭着跑开,宜妃反而重心不稳跌倒在地上。岚瑛赶紧上前去搀扶,问着:“娘娘,您没事吧?”
宜妃狼狈地站起来,尴尬地看了看岚琪,别过脸说:“你也看到了,是那孩子自己不肯来,可不要到头来说我刻薄,不让她们母女见最后一面。”
岚琪沉声道:“你多虑了,她之前就跟我说不想见。”
宜妃摇头:“真是不明白,那孩子明明平时巴不得我让她来延禧宫,这会儿发什么神经?”
岚琪重新坐下,叹道:“就别强迫她了,眼下没有人比那几个孩子更痛苦。”
宜妃干咳了几声,朝床上探头探脑。岚瑛识趣地退出门去。宜妃见状,便又大胆走上前几步,一步一步,终于挪到床边,看到将死之人,突然眼圈一红,呆呆站了半天后说:“孩子我可给你带来了,是她不肯见你。”
岚琪面无表情地看了看宜妃,便掠过目光不再理会她。本以为宜妃站一下就会走,可她迟迟未离去,那句话之后,不知是要说给杏儿听还是刻意对岚琪讲,竟絮絮叨叨地说:“温恪在我那里,我可从没有虐待过她。无论如何,对你的女儿,我是尽心了。你倒是命好,这就要去了,再也不用搅和在这里受罪。”
岚琪这才又抬起目光看宜妃,见她拿帕子掩了掩鼻尖,并没有看向自己,而是依旧对着杏儿说:“从前你很疼十一,可是他没了的时候,你都没来看一眼,我伤心得死去活来,翊坤宫里冷冷清清,连真心来安慰我的人也没有。我就想,你若是还在那里,至少会说几句真心话。回过头,我在紫禁城里待了二十几年,竟然什么都没挣下。”
“我这就要四十岁了,可还是糊里糊涂,不知道日子该怎么过。我寻思到底是我太蠢还是日子真的不好过,总是没个答案。”宜妃沉沉一叹,望着根本没有反应的人,苦涩地一笑,“往后还是这么过吧,想争一口气就别犹豫,不管是不是我的,我想要了就不会客气,反正也没有别的更好的活法。我想要的不属于我,我只能去争一争了。”
岚琪心下一沉,不知怎的,宜妃说到这句,她反而安心了。若是宜妃借此机会来与自己示好,往后要多多亲近,反而成了她的麻烦。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也许宜妃不是坏人,可她有选择交友的权利,她不想和宜妃多往来。
至于宜妃跑来说这一通话是什么心思,估摸着宜妃自己都没弄明白,她到如今还是那样率性而为,不能用寻常人的行为来理解她。岚琪正想着时,忽听宜妃尖叫了一声,一眼望过去,果然床榻上的人再次抽搐吐血,宜妃吓得连连后退,最后竟直接跑开。外头的人说娘娘去找公主回来,但她一去就没再见踪影。
这边,宫女太监们好像已经习惯了。岚瑛陪着姐姐坐等她们收拾干净,再到床榻边看,只见杏儿微微睁开双眼,眼底仿佛游荡着最后一丝生息。岚琪仿佛在哪里见过这样的眼神,当记忆飘回十几年前的瀛台,那个被恶毒宫女打得奄奄一息的小姑娘的眼底,也曾经有这样的光景,可是那时候她能看到求生的渴望,这一刻,为什么有一种她要安然离去的悲伤?
“姐姐,环春说四阿哥在给皇上办差,这会儿找不见人,今天大概要再晚些进来。”岚瑛转达了环春的话,又提醒道,“小雨病得沉重,不肯吃药,一心一意要随着她家主子去,您看怎么办才好,是不是不管了?”
岚琪摇头,吩咐妹妹:“你把敦恪公主带去给她,若还不能清醒坚强,那就没法子了,她们自有她们的气性。”
岚瑛答应后要走时,一些话到嘴边想对姐姐说,可看到姐姐沉重的神情,还是咽下了。她这个局外人是不该太多嘴,很多事往往看着别人觉得容易,只不过因为没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屋子里很快静下来。杏儿依旧微微睁着双眼,仿佛有意识又仿佛魂魄早就散在云端外。岚琪望着她的面颊,虽然折磨了两日,但是还留下一张姣好未脱形的面容,只是苍白无血色。
岚琪起身走到她的镜台前,将粉盒胭脂拿在手里,再坐回床边,小心翼翼地将这些东西扑在她的脸上。
胭脂红在脸上散开,仿佛有了生命气息的红润,杏儿看起来不再那么可怜,好像只是睡着了一般。岚琪放下手里的东西时,她的双眸好像完全睁开。岚琪看到她眼珠子在动,不禁说:“这下就好看了,温恪姐妹俩那么漂亮,都是随了你。”
但是说这样的话,不会有什么反应,顶多在她眼中闪过几道光芒,也许她有很多很多的话要说,但生命到了最后一刻,悬着的那口气,可能是有她未完成的心愿。
“杏儿,皇上已经晋封你为嫔,是这延禧宫的主位,往后人家都要喊你娘娘了。”岚琪含笑说,“咱们第一次相见的时候,我就在嫔位,我一直记得你说,进宫时正好杏花开了,就给你起了名字叫杏儿。”
“当年我留给你一对翡翠耳珰,让你被诬陷偷盗挨了打。后来把你带进宫,又经历了那么多的事,你在翊坤宫那样辛苦也咬牙挺过来,到底,我有什么值得你这样付出?”一语说罢,岚琪泪如雨下,“我去请皇上来,好不好?”
却是这一瞬,原本只是岚琪握着杏儿的手,此刻杏儿仿佛穷尽所有的力气紧紧抓住了岚琪的手,她的指甲几乎陷入自己的掌心,她用了很大的力气握住了自己,甚至岚琪想要抽回手时,她也拽着不放。
“你是高兴,你也想皇上来是不是?”岚琪问,可紧紧抓着的手依旧不松开,她禁不住再问,“那我不去请了,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