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岚琪稍稍皱眉,梁公公已学得十分机敏,不等德妃娘娘发问,已经禀告:“皇上找太子来,是说四月里纳侧福晋的事,宫女的事略问了几句,太子怎么说皇上就怎么信了,父子俩没闹得不愉快。”

听得这些话,岚琪调整心思往书房里走,进门时玄烨正站在书架前翻书,鼻梁上架着一副西洋眼镜,见岚琪进来,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说:“还没进午膳吧?”

“才摆了,您就派人来找。”岚琪站得远远地,顺口问,“皇上怎么用眼镜了?”

“是要给皇额娘送去的,朕戴着把玩一下,果然看得头晕。”玄烨说着,把眼镜递给岚琪,“你几时去凝春堂,替朕送给皇额娘。”说罢对外头唤人,让传膳。

“皇上是找臣妾来用膳的?”岚琪问。

“昨晚看着你才有胃口,今天怕又没胃口吃不下饭,可不吃饭,朕哪儿来的精神对付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就想找你来一起用膳。”皇帝嘴里说着看似积极的话,面色却消沉得让人心疼,岚琪不再多问,随他一起到膳厅坐了,满满当当的御膳摆在眼前,她最怕伺候这种几十道菜的御膳,光看一眼就没胃口了。

太监们端上来两口火锅摆在桌尾,皇帝若要用,还得有太监去涮了肉再送过来,想想昨晚在瑞景轩,一张小桌一口铜炉,几碟菜两副碗筷,吃得用的都在眼门前,亲亲热热多自在,而此刻皇帝傻乎乎地坐在桌前,其实送到自己嘴里的东西,连原先什么模样都看不清。

玄烨冲梁公公摆了摆手,梁公公立刻会意,招呼所有的宫女太监都下去,屋子里就剩下岚琪陪着。看这架势,岚琪便起身拿了碗筷,走到桌边夹了菜,自己先送了一口,然后才往碗里放了端到玄烨面前,皇帝抬眸问她:“你怎么自己先吃了?”

岚琪被他这气势吓着了,怯然道:“试毒的太监也下去了。”

“试毒?”

“是。”

“昨晚在瑞景轩吃饭,可曾试毒了?弄得这么矫情做什么?”皇帝明摆着无理取闹,岚琪纵然听得心里发堵,可体谅他此刻满肚子无处发泄的怨,园子里那么多人,就因为自己是他心尖上的,才被找来出气,虽然谁也不愿意被出气使,可若自己都不体贴他,还有谁体贴他?

两人僵持着,桌尾的火锅咕嘟咕嘟地煮着,可其他的菜就快放凉了,岚琪嘴里还残留刚才那一口酱肉的咸味,特别想喝一口热茶冲淡它。

“朕总是这样欺负你。”玄烨拿起筷子把碗里的菜都塞进了嘴里,鼓鼓囊囊地咀嚼了半天显然难以下咽,岚琪赶紧去一旁端来痰盂让他吐掉,又端茶漱口,自己背过身去,也偷偷喝了半碗茶漱口。

才放下茶碗喘口气,就听玄烨说:“皇祖母在时,朕遇上这些事,还能有个依靠,对谁说都丢脸的话,对皇祖母说不要紧。朕会做皇帝,可朕还是学不会该怎么做父亲,到底怎么样才能让他们不学坏,为什么费尽心血教导,还是会出这样的事。一个两个都这样,那些小的将来,是不是也要排着队一个个来气我?”

“臣妾可以说几句吗?”岚琪终于开口了。

玄烨看他一眼,不耐烦地说:“朕几时要你闭嘴了?”

岚琪不在乎他这话不好听,走到膳桌旁,给他盛一碗汤,口中慢慢道:“皇上总是看着自己想孩子们,那可有些不公平。臣妾跟在太皇太后身边时,裕亲王恭亲王福晋们进宫闲话,听她们数落王爷又做怄人的事了,就是昨天您给臣妾的天蓝釉花瓶,臣妾头一回听说,也是裕亲王福晋说王爷在家发脾气把好好的瓶子给摔了,那是福晋娘家的陪驾,他怕福晋不高兴,弄了雨过天青釉的冒充,福晋一看就知道,可也没拆穿,只是在太皇太后面前告状而已。”

汤送到面前,岚琪果然还是先喝了一口,玄烨不耐烦,但送到手里还是喝了,一面说:“你讲这些事做什么?”

“臣妾还没说完呢。”岚琪放松了些,不像刚才那么害怕,也给自己盛汤,继续道,“每次福晋们来告状,太皇太后就会乐呵呵地说起王爷们小时候的事,原来除了皇上您之外,王爷们也是不让人省心的,太皇太后看似扶持皇上您长成,其实对您的兄弟姐妹也是又做爹又做妈的,经常被气得不知怎么办才好,和您现在一模一样。”

岚琪坐到玄烨身边,看他喝了一整碗汤,索性把自己的也递给他,安抚道:“皇上若是生气阿哥们不好也罢了,他们不听话,或打或骂,教训就是,您跟自己生气,怎么才算完?”

“太子呢?”玄烨冷然道,握着岚琪那碗汤没再动,面色好像倏然变得暗沉,“太子能或打或骂,随便教训吗?常宁福全若是阿哥们,太子难道不就该是朕?”

岚琪垂下脸,心里突突直跳,轻声道:“难道皇上就没被太皇太后训斥过?”

玄烨瞪着她说:“朕不会做这么荒唐的事,你知不知道他都干了些什么勾当?朕让他在畅春园清清静静念书,你知道他都做了些什么吗?”

岚琪再说不出话,果然玄烨还是忍不住对她说太子的事了,可她现在必须摆正自己的位置,绝对不能染指太子的事,不然赫舍里一家怎么会放过自己,明珠府必定拍手叫好准备看好戏。像今天所有人都等着皇帝勃然大怒的日子,皇帝把她找来,就够扎眼的了。

“在朕的面前那么乖顺听话,背过人却暴虐残忍,朕的心都寒了,这要怎么教?”玄烨真是生气了,岚琪见他脸色也跟着不好,起身站到身旁轻抚背脊道:“皇上消消气,气坏了身子怎么好,太子还小……”

“还小?他都十六岁了!”

“您总不能回回自己生闷气,为什么不冲着太子发火呢?”岚琪也冲动了,直白地说出口,“大阿哥犯点小错,您就又打又骂从来不顾及他的脸面,谁不知道大阿哥是被您打着长大的,可太子呢?难道太子从来没犯过错,难道皇上不觉得,是您对待孩子们有区别吗?储君怎么了,储君就不是您的孩子了?”

说罢这些话,岚琪便屈膝在地,玄烨急了她也急了,心里实在后悔,怎么这话就说出口了,垂首请罪道:“臣妾失言。”

除了炉上火锅咕嘟咕嘟煮汤的声响外,屋子里静如无人之境,玄烨被那一番话说得闷住,连岚琪之后的“臣妾失言”也不曾听见,等他回过神,人家已经在地上待了好一阵。他伸手把岚琪拎起来,揉了她的膝盖说:“做什么动不动就下跪?你明知道朕不喜欢这样。”

岚琪低垂着脑袋,她有好多好多的话想说,可那些不能说出口,如她这一跪,就因为玄烨是皇帝,因为他是皇帝,所以那些话注定这辈子都不能说出口。

“你不说了吗?朕还想听。”玄烨果然道。

“臣妾不该说那些话,实在没有分寸了,皇上如今想听,可将来若是恼了,回想起来就是臣妾僭越,那样会让您更讨厌臣妾。”岚琪低垂眼帘不敢看玄烨,但严肃地说,“皇上,您知道这里头的轻重,臣妾往后会更加小心,也请皇上不要为难我。”

玄烨失望极了,可他的确知道里头的轻重,也因此除了今天忍无可忍说出口,一直以来和太子有什么矛盾,他都一个人闷在心里。

“只有皇祖母,朕可以对她说任何事,连你都不成。”玄烨苦笑,“皇祖母总对我说,自古帝王称孤道寡,没有谁坐在龙椅上是不寂寞的,朕以前不觉得,心想有皇祖母有你,还有兄弟们孩子们。可现在才明白,原来身边有再多的人,心还是空荡荡的,哪怕是你也不能全心全意相待,这不是你的错,错就错在,朕是皇帝。”

“这也不是皇上的错,就算您不是帝王,也不能任何事都随心所欲。”岚琪冷静地说,“任何人在这个世上,但凡有半点儿为他人考虑的心,就都会有所牵制,都会有无可奈何的事。天上的风筝想要飞得更高,却被线牢牢牵制束缚,风筝一定觉得是线阻碍了它高飞,可一旦剪断了线,等着它的就是落地,即便能自由自在飞一段,也不会改变坠落的结果。牵制并不是什么坏事,臣妾在太皇太后身边十几年,学的就是如何与皇上相处,不求一时贪欢,但求一辈子互相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