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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一窒,几乎是立时地把视线投向锦书,她仍旧是雷打不动的做派,半合着眼的迷糊样儿,几乎叫人怀疑她听没听见他们说话。
皇帝微一哂,她和太子就这样的情分?若不是爱得不够深,就是她太会伪装。到底有没有触动?皇帝抿着唇乜起了眼睛,试图从那张脸上发现些什么。
她是铁做的心肝吗?还是早没了心肝?他是该高兴还是该悲哀?对太子都不动容,对他呢?他翻谁的牌子,晋谁的位份,她是不是也是这样不哼不哈的无谓态度?
终于那眼睫一动,她朝这里看过来,瞳仁儿乌黑,像一口井,轻而易举就把他的神魂吸了进去。她的眼里没有伤心,没有失望,没有愤怒,只有铺天盖地的无奈彷徨,那种忧愁直刺人心,叫他隐隐作痛起来。
他仓皇别开眼,慢慢道:“该当的,皇祖母做主就是了。朕琢磨着谷雨的节令里选秀女,这趟除了往宫里充宫女,另择优给宗室指婚,太子妃就从里头挑吧,还有侧妃也一并定下来,大婚该怎么办,再请皇祖母定夺。”
又是语出惊人,连庄亲王都愣住了,他道:“万岁爷,选秀是为充斥天子后宫,您春秋鼎盛,怎么学那些上了年纪的老皇帝?荫庇宗亲不在这上头,要指婚也该是万岁老迈,力不从心的时候,这会子急得这样,叫臣工们怎么猜测?”
皇帝知道庄亲王向来口无遮拦,不过也难免尴尬,忙咳了咳道:“庄亲王,你再混说仔细朕罚你俸禄!”
庄亲王一听要罚俸禄讪讪的,挨到太皇太后身边说:“皇祖母,孙儿有没有说岔,您给评评理。”
太皇太后已经是无话可说了,她叹了口气,“秀女年年选,今年留牌子的指婚,撂牌子的发回家自行婚配也使得。皇帝不单是垂恤宗族,对那些个应选的女孩儿也是皇恩浩荡,这是积德行善的大好事。”
定太妃笑道:“我也赞成皇帝的意思,既要指婚,别忘了咱们庄王爷,嫡王妃去了好几年了,也该是续弦的时候了。”
庄亲王留了山羊胡子的脸变得非常滑稽,他给皇帝打千儿,回禀道:“臣启万岁爷,求万岁爷把臣弟外放到陕甘做总督去,臣泣血感恩。”
皇帝挑起了眉毛,“你做闲散王爷不受用了,想弄个封疆大吏的衔儿操劳操劳?总督可不是好当的,提督军务、粮饷、操江、统辖南河事务,朕恩旨一下,你的好日子就到头了,别图一时嘴上舒服,回头悔断了肠子。”
庄王爷果然犹豫了,他扶了扶头上的红顶子和三眼花翎,干笑两声道:“那就容后再议吧。”
他实在是放不下逛鸟市、在茶馆吃焖蚕豆,呷香片茶、花两个大子儿闲坐一下午和人逗牙签子的自在岁月。真要上了陕甘,整天在衙门里傻待着,来往的都是酸丁穷儒,要不就是没一点儿情趣的粗人,大夏天穿着油靴,一走道儿满世界臭脚丫子的味儿,这他可受不了。
万岁爷行伍出身,当年拿着通行关防到处溜达,吃住在军中,混得风生水起。自己不同,他擅长的是打小竹板儿哼京调,一高兴来一嗓子《小尼姑思凡》,开疆拓土还真没他什么事,这要是坐上总督的位置,非得活活熬死不可!
皇帝看他打退堂鼓满不当一回事儿,他心里挂念的是锦书,他歪在圈椅里瞧着她拧起眉头,肚子里又恨又怨。几个通房不入她的法眼,这会儿指婚作配她怕了?她惦记的是太子妃位?野心不小,难不成还想夺回一半的江山去吗?皇帝咬了咬后槽牙,她把赌注压在太子身上不嫌远了点吗?真要有那念头怎么不冲他来?
他怔怔的胡思乱想,突然悲哀的意识到,自己竟然到了这种地步。嫉妒太子,心甘情愿的被她算计摆布。他深深的疲乏,被恐惧和渴望吞噬着。他已经无能为力,也不愿挣扎了。
崔贵祥知道锦书在跟前伺候着熬油,自鸣钟上当的一声到了巳正,他忙给太皇太后打千儿,“老佛爷,用膳的时候到了,奴才传侍膳太监排膳吧?”
太皇太后应了,对屋里人道:“天大地大不及吃饭大,歇也歇够了,请皇帝皇后入席吧。”
膳食由太监专门伺候,别的不相干的人都得退出来。宝楹位份低,家宴自然没她的座儿,就随众人一并却行出了偏殿。锦书虽然好奇,却也不至于觍着脸套近乎,便对她肃了肃准备回值房里去。
“锦姑娘留步。”宝楹突然说:“我托姑娘传个话儿,姑娘请借一步。”因西边有铜茶炊,边说边往廊庑以东去了。
锦书发愣,不知道她要说什么,入画扯了扯她的衣角道:“你当心些,我瞧着有猫腻似的,怎么和你长得那样像?她要说什么你可千万别答应。”
锦书叫她一提也觉得心里没底,却咧嘴笑道:“不能怎么样的,要是打起来,我未必打不过她。”
入画推了她一把,“没正经的!我都替你担心,你自己倒像没事人。快去吧,我在滴水下等着你,要是出了什么事就大声招呼我,还不信打不死她了!”
锦书敛了袍子朝东边去,等到了抱厦前才看见她在石榴树下站着,青绿的芽映着她苍白的脸,神情恍惚得仿佛要晕倒般。
她一悚,连忙迎上去,“小主身子抱恙吗?奴才伺候着往耳房去歇会子吧。”
“你怕吗?”她突然说:“看着这张酷似的脸,你害怕吗?”
锦书被她问懵了,想起前头皇帝要圈禁她的事,心里隐约不安起来,她茫然道:“小主这话是什么意思?”
宝楹的嘴角拉出个苦涩的弧度,她捂着脸断断续续地说:“我害怕……我害怕……为什么我要和你长得那么像?这是造了什么孽!好好的,怎么走到这一步了!”
锦书心里不是滋味,也不知怎么安慰她。长相是老天爷定下的,谁也没法子改变,不过真是可惜,长成这样老背晦了,这是一张叫人丧气的脸。
“董主子有什么话,要叫奴才带给什么人?请主子示下。”锦书蹲了蹲身子,“奴才这就去办。”
宝楹稍定了定神,并不答她的话,只问道:“你心里是知道的,万岁爷这么不待见我是为了什么?都是因为你!他要禁我的足,因为我得避你的讳。我有今天是拜你所赐,你不觉得于心不安吗?”
锦书低头道:“小主这话奴才不明白,万岁爷自然是瞧小主得人意,才翻小主的牌子,晋小主的位份的。好也罢,赖也罢,这和奴才有什么相干?”
宝楹冷笑道:“你倒撇得干净,不是因为你,我怎么能晋这个位?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我就是你的替身,是你的影子!太子爷为了保全你,把我送进随扈的宫女里,你瞧瞧,你多得势!爷们儿们爱你、疼着你、护着你,把我当靶子,有气儿朝我撒,把笑脸子都给了你。你可真够行的,我羡慕你!你为什么不从了万岁爷?你要是肯上他的龙床,何至于把我害成这样!”
锦书大惊,怎么这事还和太子有关系?皇帝为什么宠幸这位宝答应,她多少也能猜到些,原本以为不过是机缘巧合,谁知竟然是太子一手安排的。
她脑子里一团乱麻,这么论起来真是自己害了人家了。她万分愧疚,嗫嚅道:“这事儿我全不知情,倘或叫我事先知道了,我绝不答应他这么做。只是如今连累了小主,对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