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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说:“杨运高,你过来。”
周太监斜眼看地上的杨大喇,那小子抖出了花,牙磕得咔咔响,看来是站不起来了。他粗声问:“要我搭把手吗,您哪?”说罢像拎鸡崽子一样提溜起他的衣领,三两搡就扔进了值房里,自己甩袖打千儿,“奴才周自文给万岁爷请安。”
皇帝居中坐着,接了点心局唐拜阿敬献来的茶搁在手旁,看了杨太监一眼,“扬运高,你敢藐视朕躬?”
杨太监舌头早就打了结,“啪”地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奴才……奴才万死!奴才最……最敬重皇皇皇上……”
皇帝忽而一笑,“你方才说什么?震卦?你一个缺了嘴的茶壶还敢说这个?”
杨太监没了人色,磕巴道:“奴才……奴才不成体统,请……请主子责罚。”
“你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朕能够,你怎么不能够?”皇帝目光箭样的犀利,咬牙道,“你胆子不小,敢和朕论起长短来?朕打下这江山,是为了让你在朕的内廷里逍遥快活?你的栗栗然、惕惕然上哪儿去了?你就是这样于君父如对天地的?”
杨太监脸色已经像刮过的肉骨头,白里泛着青,现出了濒死的惨态,只管咚咚磕头,再发不出声音了。
皇帝说:“没想到,朕的后宫里还有你这样的人。杀才,今儿不用内务府,朕亲自办你!”对墙边站的几个唐拜阿道,“把他拖到北五所去,交慎刑司掌刑,一五一十地打,打够八十大板,要是还没咽气儿,就给朕把他的爪子剁下来喂狗。”
杨大喇听完吩咐就吓得只剩半口气吊着了,浑身上下抽搐。众人领命,合力抬手抬脚,把他搬出了三所殿。
皇帝很上火,就像吞了只苍蝇那样的恶心。他一向敬锦书,绝不敢对她有半点不轨,这狗奴才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在他眼皮子底下公然调戏起她来,可见她以前当差遭遇他时受了多少的窝囊气!今儿是叫他看见了,否则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他愈发生气,看了垂手侍立的周自文一眼,他一个寿膳房的总管,没有不知道杨太监欺负宫女的道理,居然闷声不吭的冷眼旁观,这样的混账东西留着有什么用!
他靠向椅背,对周太监道:“今儿也是你的倒霉日子,你这个总管是做到头了。朕不罚你,自己上内务府挂名牌去吧!你既然不问事,那就叫他们给你派个轻省的差事当,你不用管束别人,单叫别人拿你做筏子就成。”
周自文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偷眼觑锦书,全盼着她看在以往交情上替他说句好话。再怎么说她每回来传旨他都是勤勉办着,从没有故意刁难叫她不好交差的时候。他知道自己这趟是栽在杨大喇身上了,锦书和皇帝的传闻,只要是有耳朵的都听说过,偏那杀千刀的不信邪,要撞那木钟,这下好了,小命交待了不说还连累他!
说起那杨大喇,这会子死没死权且不论,那小子得亏是骟了茬,要是还齐全着留在老家,那就是个祸害乡里的臭流氓啊!哪家的大姑娘小媳妇能逃得过他的手掌心去?这人会手段,使心眼子、下绊子,还是个不要命的主顾,谁不称他的心,他白天夜里的惦记害你。他又是在侍膳的值上,得罪了他,不说别的,他临走给你菜里洒把盐,叫太皇太后吃得口燥,那你的差使和小命都得完菜!
真是不敢得罪那霸王,平日里好吃好喝的供奉他,把他当爷一样的抬举,就图值上当得顺遂。他有那个毛病谁也不敢揭他的短啊,心里咒他早晚死在这上头,可谁有胆子和他叫板哪?他和敬事房的掌印太监是换了庚帖的把兄弟,那可是大内响当当的红人儿!他一个寿膳房的班头,一没后台,二没权势,拿什么来管那个闲事儿!
这世上,人人都有苦衷,到底苦成了柏木还是黄连,别人未必知道,只有自己有数罢了。周自文垂下了头,看来那位姑娘是铁打的心肠,别指着她了。也怪自己死心眼,早知道那些传闻是真的,平常多关照着她一点,何至于有今天!他屈了胳膊深叩下去,哽着嗓子应了个“嗻”。
“万岁爷。”锦书裣衽请了个双安,“奴才斗胆,请主子开恩,饶了周谙达这一遭。”
皇帝转过脸看她,她既然开了口,他绝没有不答应的,甚至连为什么都不必问。只是金口玉言随意的更改,传了出去树大招风,回头怕要惹人非议。他端过茶盏吹了一口茶叶,脸上是淡得水一样的神情。他说,“你替他求情总有个说头,是什么?朕听着呢。”
周自文眼巴巴地看着锦书,也不知她能挖出他的什么好处来,不过一颗心是落了地。她愿意出个声,那动静可比打雷还大,看来他这总管的位置保得住了。
锦书说:“周谙达没犯什么过错,杨运高不归寿膳房管,寿膳房过问别处的事儿,那才是逾越。再说老祖宗用惯了周谙达这儿出的菜色,近来胃口也好,主子猛不丁的换了人,老祖宗一时吃不惯,岂不糟蹋了主子的孝心?”
皇帝也不细咂她话里的味道,要存心挑刺,三两句就能把她给打发了。这会儿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原本就是给她出气的,既然她宽仁,那赦便赦了。
他扣上杯盖把茶盏搁下了,对周自文道:“你起来吧,瞧在你当差还算仔细的分上,这回就罢了。今儿老祖宗做东,要宴请皇考定妃和庄亲王,你预备家常菜,把名儿报上来给朕听听。”
周太监僵着手脚爬起来,感激的冲锦书俯了俯身,心里盘算上了,问道:“姑娘,老佛爷有忌讳没有?”
锦书道:“就说不要韭菜,旁的,只要是家常的,老百姓家里日常吃的都行。”
周太监一连应了好几个“哎”,暗道老百姓家吃的,咸菜就小米粥,炸回头?那不成啊,太寡淡了。怎么也得是宅门里招待客人的铺排。他哈着腰对皇帝道:“回主子的话,奴才想了几道菜,请主子示下。素什锦、肉丝炒疙瘩、炒黄瓜丁、炒麻豆腐、炸灌肠、炸春卷、五香熏鱼、爽口丕了、椒盐鸭架、焖雷震芥头片、再来道人参炖柴鸡。就着些,是咱们京城百姓家来客拿得出手的上菜,依着主子的意思怎么样?要不奴才再备上些御菜候着?”
皇帝说:“这些尽够了,三四个人,吃不完那么些。朕还记得才进京畿那会儿吃过一道‘炖吊子’,这个也上吧。”
周自文忙道是,锦书笑道:“谙达别忘了,还有一道炒雪里红哪!”
“是是是,这个一定得有,拿大豆芽加羊肉酱炒上,最能下饭了。”如今锦书在周自文眼里那就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她的话都是金科玉律,照着她的意思办准没错。
皇帝站了起来,抚了抚箭袖道:“成了,就这么定吧。”说着举步迈出门槛,锦书忙不迭跟了上去。
回头看,周太监甩开袖子,遥遥冲她打了个千儿。她笑了笑,快步拐出三所殿,上了慈宁宫一墙之隔的夹道里。
阵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雨收了,天上是层层堆叠的怒云,金色的边缘,缠绵缱绻的朝穹庐尽处延伸,渺渺茫茫,无穷无尽。
回去走得还不及来时快,锦书低着头,一块一块数着脚下的青砖。她步子小,那些砖是大邺开国时成宗皇帝命定窑烧制的,每块半尺见方,她迈一步,正好是三块砖的宽度。
皇帝要等她,便停住了脚。那丫头童心未泯,要是和他的那些帝姬们见上面,肯定能玩到一块儿去。他不明白,这样无聊的游戏有什么可乐的?她却兴致勃勃,眉眼里带着笑。皇帝恹恹瞧着,到底是孩子,这个年纪该当是窝在娘身边学绣活儿,准备出嫁的时候。得了空放个风筝,踢踢毽子,再不然学人养蝈蝈,伺候一冬,或是养只鹩哥教着学说话,学唱曲儿,断不该是现在这模样。
他从不觉得自己这辈子做错过事,他干什么,向来是行必果的。皇考是个有远大志向的人,自己既跟着他走上了这条道:如今也得了这泱泱天下,除了每天处理不完的政务,他真是消受尽了天底下的好东西。锦衣玉食,如花美眷,无上的尊崇,但凡世人向往的他都有了,却突然发现他真正想要的,那么的难以企及……
她和江山只能选其一,他坐在太和殿的御座上,她憎恨着他,离他有十万八千里远似的。最近他一个人常看着殿顶发呆,如果他不是皇帝有多好!如果她早出生十年有多好!他一定不像先帝那样,明明爱得比海还深,转过脸,又计较他的宏图霸业。人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他骨子里对权势并没有太大的欲望,只不过认准了就一门心思地去达成,倘或早十年遇见她,也许他什么都可以不要了。
皇帝看着她闷头走过来,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实在幼稚可笑。人生不能从头再活一遍,到了这份上还想那些个虚的!就算他处在皇考那时的境地,未必能比他清醒。人的贪念无止境,有了这个,又惦记那个。只是如今,他真的隐隐有些后悔,干什么要坐这个皇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