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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丫头愣头愣脑撞了上来,皇帝心里有了小喜悦,他伸手一圈,把她抱个满怀。那身子绵软,像一捧絮,顷刻把他所有的空虚都填满。

放任吧,不能撒手!他收紧了胳膊,她个头小小的,他的脸贴在她头顶的发上,就像一个半圆找到了契合的另一半。

“万岁爷……”她在他胸前低呼,顽抗起来,“主子……您这是干什么!”

皇帝也不论,下死劲儿的抱紧她,恨不得揉进血肉里去。他轻声地说,几乎是在哀求,“别动,你就把朕当成太子。”

她心里五味杂陈,疼得被钝刀子拉一样。何苦说这样的话,明知道她和太子有情,他是长辈,就不该横插一杠子。他时刻把规矩方圆扛在肩头,大家不是都省心么!她只觉天旋地转,背心的冷汗涔涔而下,恍惚像得了大病。

他是皇帝,使起性子来谁能奈他何?他可以不管不顾,可她不能够,父母兄弟在天上看着,他们不能饶恕她。她曲起手肘来推他,“万岁爷,奴才惶恐!请万岁爷自重!”

“锦书……”他喃喃,这名字像蜜,在他舌尖盘旋升腾,打心底的一呼,然后他的五脏六腑都能暖和起来。

他不让她挣脱,上回在马车里的碰触早在他灵魂深处下了蛊,他渴望和她接近,高高坐在云端俯视她已经远远不够。她看太子的眼神婉转多情,面对他时却冷若冰霜,那种相隔千山万水的锐痛让他无力到了极致。他半是灰心半是彷徨,真是造化弄人,他丢不开手,又不能和自己的儿子争,他坐拥这满堂金玉,却穷得连个农户都不如。

“不要远着朕……”他颤抖着把唇贴在她耳畔,“朕时时刻刻都念着你。”

锦书如遭电击,她心头骤跳,茫然睁大眼睛,感觉他呼出的气是热的,嘴唇冷得冰一样。他在她耳边说话,声音低沉,堪堪把她打入了地狱最深处。

“万岁爷!”她没有他那样满腔的浓情蜜意,奋力挣脱出来,跪在青石甬道上磕了个头,“主子的美意奴才无福消受,奴才身份卑微,不配得蒙圣宠,请主子恕罪。”

皇帝的两条胳膊有千斤重似的,他垂手望着她,她埋首匍匐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只看见沉沉的乌发散开了,千丝万缕的蜿蜒在背上,筑起了一道坚固的高墙,把他严实的挡在了世界的另一边。

皇帝慢慢退后几步,咬紧了牙关,那张脸上浮起了狰狞的恨意,他说:“你这样讨厌朕?你心里只有东篱?”

锦书怔了怔,雨水浸湿了夹裤,冷透四肢百骸。她愈发谦卑的稽下去,“奴才不敢大逆不道,万岁爷是主子,奴才对主子只有敬重、畏惧,绝没有别的念头。”

皇帝冷笑起来,心道真会避重就轻,这小心思活络油滑,可惜聪明不用在正道上。她拿他当什么?论心思算计,他是祖宗!他吊着嘴角道:“和朕打马虎眼?说,朕春巡驻跸头天晚上,你在哪里过的夜?”

皇帝们说完长长吐出一口气。很奇怪,他犹豫了那么久的话就这样问出口了。他不是个善于表达的人,他一直在金銮殿里坐着,视朝、听奏报、处理朝政,习惯了板着脸说话,威严就是武装自己的甲胄。只要端起了架子,不论什么情绪都是应当应分的,是训诫,是申斥,是天威难测。越不容情,越保全他的面子。

锦书脑中一片空白,她微微地喘,又惊又惧,只得道:“回主子的话,奴才……在太子东宫过的夜。”

皇帝喉头发哽,抬了抬头,不知什么时候起,天又变得灰蒙蒙的混沌不堪。他勉力支撑,半带讥讽,“太子亲侍汤药,孤男寡女共度了三四夜?你们眼里还有没有宫规?还有没有王法?秽乱后宫,其罪当诛!”

锦书鼻子发酸,忍着委屈想,索性让他死了心吧!往后两不相干,形同陌路,对大家都有益处。她不反驳,叩着道:“奴才知罪,奴才羞愧,只求速死。”

轰然一声惊雷,天地都随之震动,皇帝靠在宫墙上,早没了人间帝王的庄严。他不言声,拿脸去接冰冷的雨,直冻得透心透肺,这样才能叫自己好过一些。

图里琛报的都没错,他的最后一点希望也破灭了,这件事到这儿算了结了。他突然觉得身上发软,变得没有力气,嗓子里吊着发痒,掩口闷咳起来。

锦书心里一紧,抬头看他,他脸色灰败,眼里黯淡得没有半丝光亮。她被吓了一跳,也不等他让平身,忙起来替他打伞,一面道:“好主子,上回的咳嗽还没好利索吗?再淋了雨没的作下病根儿,叫奴才怎么和老祖宗交代!”

皇帝拧眉摇头,“小毛病罢了,我一个爷们儿家,几滴雨淋不坏。”

才说完一个炸雷直劈下来,像是落到了他们身边,锦书“嗬”地惊叫,大概是吓昏了头,竟然搭着皇帝的腰往他怀里钻。这下皇帝愣住了,他低头看着搂住他不松手的人,听见脑子里的弦一根根绷断,好容易筑起的城墙顷刻间便轰然倒塌了。

“没事儿。”他笨拙地拍拍她,“雷公打了个喷嚏,看把你吓的!你又没做什么亏心事,还怕被雷劈吗?”

“瞎说!”她埋在他胸前瓮声道,“人活着谁没干过亏心事?你没干过?”

皇帝哑然失笑,是啊,他干的亏心事多了去了,夺人天下,诛杀前朝余孽,他手上的人命何止千万条,要劈也该先劈他才对。

他笑着温声说:“我猜是有狐狸精度劫呢!书上说狐狸修行千年就要度雷劫,等劫数满了九趟就算功德圆满了,擎等着白日飞升,羽化成仙了。”

锦书不太乐意,雷电一个接着一个,她吓破了胆,死死抓住了他的马褂抱怨,“我又不是狐狸精,它劈我做什么?怪我没给他供奉?人间哪儿有供奉雷公的!”

皇帝道:“话不是这么说的,你没瞧见每年灶王爷上天前吃糖瓜吃饧板,老百姓连他身边的黄皮子都贿赂?还大鸡蛋伺候呢!还有那坐骑,撒马料抬举着,小喽啰尚且打点,人家正经神仙,怎么就不该吃供奉?”

锦书只顾筛糠,“谁和你说这些个!”

皇帝倒噎了下,也不动怒,越加小心地抱着她。她刚才和他说话没用敬语,倒不是“主子、万岁爷”的不离口了,这让皇帝很是高兴。雷公爷这回是立了大功,应当褒奖!皇帝喜滋滋地想,回头打发人上造办处传旨去,打造个黄金的雷神像供上,也叫他受用受用人间香火。

不过,再好的事儿也有个头,炸雷疾电过了,锦书也活过来了,她醒了醒神儿,发现自己像跟丝瓜似的挂在皇帝身上颇不好意思,慌忙撒开手退到伞外整了整衣裳,肃道:“奴才君前失仪,天大的罪过,请万岁爷把奴才交内务府查办。”

皇帝作势清清嗓子,“你挨板子还挨上瘾了?这回是往景仁宫养伤,还是往乾清宫养伤?”

锦书倏地红了脸,嗫嚅道:“主子说笑了,奴才……惶恐。”

皇帝看着她,眉眼儿弯弯的,嘴角儿带着笑。锦书傻了眼,只觉得那种表情不该出现在皇帝脸上,他是芝兰玉树一模样的人,要高高在上,面带不屑,斜着眼打量手底下的奴才。刚才他不是还气得死去活来的吗?怎么转脸儿就过去了?难道就为了她不小心的投怀送抱?

她颊上发燥,下意识地拿手捂了捂,躬着身子小声地说:“主子,咱们出来有阵子了,也不知道老祖宗那儿斗牌斗得怎么样。奴才还得赶回去伺候,请主子移驾,前头就到徽音左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