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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笑道:“我才听说母亲来了,就赶着过来给您请安。一别这么些时候,臣妾怪惦念的,每每和爷和老祖宗说起您,母亲身子可好?”
皇后极客气,因着皇帝只有庄亲王一个亲兄弟,哥俩情分又好,所以也管定太妃叫母亲,没别的,就是表个亲热。
定太妃拍着她的手道:“劳你记挂着,我硬朗得很。倒是你,要保重身子,宫里杂事儿虽多,心思也得放得宽些。你是天注定的福泽,生在安乐窝里,荣华富贵享用不尽,皇帝又敬着你,你如今又正是鼎盛的时候,好生将养才是。”
皇后温声应道:“母亲说得极是。”又对太皇太后道,“老祖宗,奴才带了新晋位的答应来给您磕头。”
说罢唤外头的宝楹进来,宝楹低着头在垫子上跪下,“奴才给太皇太后请安,给皇贵太妃请安。”
入画取了西洋眼镜呈上来,太皇太后捏着脚架子说:“道儿上开脸的那个?叫我瞧瞧。”
宝楹道是,缓缓抬起头来。还没等太皇太后看明白,定太妃咦了一声,“和锦丫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太皇太后忙眯眼看,等看清了,心里登时凉半截。皇帝疯魔了,还是撒癔症?这是个什么?挑来拣去的找了个替身?还顾不顾脸面了?
定太妃摆弄着炕几上的竺如意说:“额涅,您快瞧瞧,像不像姐俩?”
太皇太后不太满意,撂了手里的眼镜哼了一声,“混说,我瞧着一点儿也不像。锦书眼睛大点,嘴唇也厚些,还有那颗痣,”太皇太后指着宝楹的嘴角,“你瞧仔细喽,锦书没痣。这痣学问深,有和没有区别大了,就跟风水似的,多了一棵树,满盘的格局就变了。”
大伙都听出了她话里的不痛快,不好说什么,都憋着笑。倒不是太皇太后上了年纪迷上相面了,众人都知道她的心思,她是恨着呢,恨一个还没料理完,又来了个影子。皇帝对着她,无时无刻不念着锦书。锦书就跟鸦片似的,甭管他是珍珠泡、栗子包、还是老牛眼,总之抽上一口,一换边儿,再抽一口,得,瘾更深,戒不掉了!这么下去多早晚是个头?还以为皇帝终于想明白了,要换个人疼了,结果呢?换来换去,换汤不换药,白高兴一场。
“你起来吧。”太皇太后无可奈何,“老家姓什么?哪个旗的?”
宝楹谢了恩回道:“奴才老家姓董,汉军旗下人,家父是包衣护军参领董河。”
太皇太后沉吟道:“包衣参领,是个从三品的武官吧?”又问皇后,“眼下汉军旗下的都是太子的包衣?”
皇后站起来回道:“万岁爷整顿旗务,端正上下名分,汉军旗和商旗、角旗都归置到太子那里了。”
宝楹趁势也道:“回老祖宗,太子爷正是奴才们的正路主子。”
太皇太后迷迷瞪瞪如坠云雾,只在心里大呼造孽。太子这是干什么?李代桃僵?弄个替代的糊弄他老子?皇帝什么样的人?是随便就能应付过去的?看着吧,回头且有得闹的,他们爷们儿各怀心思,算盘珠子都拨得噼啪乱响,到最后落个父子反目的下场,这是大英的祸事到了!
再等几天,到时候把锦书打发到孝陵去,叫她在那儿日日诵经祈福,皇帝总不好临幸给祖宗护灵的人吧!还有这个答应,回头也要处理掉,留着是个祸根,绝不成!
眼下叫人头疼的是,往昌瑞山守陵的名单要皇帝御批,倘或把锦书写进去,他见了定然不答应。那就先不写,等事后再把人送过去?太皇太后太阳穴上的青筋直蹦跶,要是这样,皇帝知道了能依吗?到时候大发雷霆,虽不能对她这个皇祖母怎么样,心里总有疙瘩,闹得祖孙生分了,那她活着还图什么!唯今之计只有名单照拟,皇帝若是有疑义,那就索性把事儿摊开来说个透彻。原来就跟个疥疮似的,大家都不去碰,怕碰坏了,碰伤了,如今都到了这步田地,她这个做长辈的不能坐视不理,任由皇帝使性子胡来。皇帝虽老成,到底未满三十,遇着了心里爱的就慌了阵脚,难免有欠考虑的地方,或者有个当头棒喝,也就醒过来了。
太皇太后说:“给小主看坐。”
小宫女搬了杌子来给宝楹,宝楹谢了恩施施然坐下。太皇太后又道:“万岁爷近来政务忙,倒鲜少翻牌子了,既晋了你的位份,你要留心好好伺候主子。我也不调敬事房的卷宗了,单问你也一样。你们万岁爷龙体可康健?”这是过问皇帝房事,长辈为表关心常要打听打听,这是再平常不过的,就像过问吃饭穿衣一样。
宝楹红了脸,回道:“启禀太皇太后,万岁爷圣躬安康,请太皇太后放心。”
皇后脸色渐渐沉下来,虽然还极力笑着,神情终究有了变化。锦书眼观鼻,鼻观心,安然如泰山不动。面上虽自在,心里却隐隐有些空乏,沉甸甸,像丢了什么要紧的东西似的。
太皇太后点了点头,“这么着方好。皇帝一路翻了几回牌子?”
宝楹连脖子都羞红了,上头问了又不敢不答,只有低着头道:“回太皇太后的话,万岁爷春巡路上统共翻了……翻了四趟牌子。”
太皇太后嘴角一垂,沉声道:“爱翻你牌子是你的福泽,你要更紧着点儿服侍,方不辜负皇帝垂爱的心。皇帝春秋鼎盛,有时候不知道节制,你要多劝诫,别由着他的脾气来,别图一时新鲜,伤了元气,动了根本,凭他多少鹿血也补不回来了。”
宝楹心头乱跳,忙起身福道:“太皇太后教训的是,奴才谨记在心。”
那厢皇后岔开了话题,看着锦书笑吟吟道:“姑娘这会儿身子大安了吧?我心里常牵挂着,一直也不得闲儿过来。”对太皇太后万分愧疚地说:“老祖宗,奴才办出桩冤案来,折了锦丫头的面子,奴才一想起这个就愧得无地自容。旁的不说,就冲锦丫头是您房里的人,奴才也不该偏听偏信。全怪王保那个杀才,我说要查仔细了,他就稻草羊毛的一把薅,拍着胸脯说查明白了,回到我那儿,我自然是没话说了,这不,叫锦丫头受了委屈。”
锦书听着,一味恬淡地笑。皇后果然老谋深算,恐怕太皇太后这儿是其次,得知皇帝回来了,怕皇帝恼了追究起来才是正经。这么颠儿颠儿跑了来干什么?一来是借着引荐宝答应探探虚实,二来好在皇帝跟前显出她贤后的做派来,干了错事儿,知错能改,这么高贵的地位来给个宫女赔不是,不是佳话是什么?
太皇太后乐得成全皇后的计量,拉着锦书的手道:“你既然下气儿来赔罪,咱们丫头也不是拿乔的人,可光嘴上说不成,我和太妃瞧着的,你得给锦丫头找补回体面来,否则我可不依。”
定太妃在一旁嗑瓜子儿,喝枸杞子茶,心道里头乱,也不插那一杠子,只忙里偷闲从鼻子眼里唔了一声。
皇后忙不迭道:“老祖宗说的极是,我自然是要还她一个公道的。”吩咐身边的宫女道,“叫总管把给姑娘的赏赐送到值房里去。”
太皇太后对锦书道:“好孩子,看在你皇后主子一片真心实意的分上,快别恼了。那些个不高兴的事儿过去就罢了,再别提起。主子操持多,总有疏漏的地方,难为你吃了冤枉亏,咱们心里都知道。快领赏谢恩吧!”
锦书迈前几步给皇后请了个双安,含笑道:“奴才谢主子赏。奴才早说过,这事儿不怨主子,主子还搁在心上一刻不忘,倒折煞奴才了。”
皇后拿帕子掩住她耷拉下的嘴角,一面虚应道:“该当的,回头上值房瞧瞧去,是我才嫁进南苑王府时敦敬皇贵妃赏我的头面。我也没别的可送你,那些东西素净,和你再般配不过,给你添个妆奁,也让你有个念想。”
光这么点赏赐就挑费了皇后的大心思,这里头可有讲头,锦书在宫里舒舒服服当起了掌事儿,一不受熬,二不用看人脸子,再过两天恐怕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人一疏懒就废了,心气儿没了,思想也得跟着变,到时候皇帝也好,太子也好,专拣高枝儿攀,谁还拦得住她!打从她拨进慈宁宫当差到现在,细论她的性子,不是九曲十八弯的人,一腔子到底,也不会耍什么手腕。这样的人好打理,时不时给她提个醒儿,她恨归她恨,横竖也翻不起大浪来。叫她恨着有好处,她心里不痛快就不会搭理皇帝了,至于太子那里不用愁,自己的儿子是什么脾气,她再清楚不过。没上手的见天儿念着,等归了他了,发现就那么回事,转手也就撂了。小伙儿爱尖果儿,天经地义的。她那傻儿子还没开窍,不怪他闹腾,将来要做皇帝的人还能缺了那些个?他不是死活惦记吗?他要就给他,先往他寝宫里塞女孩儿,最不济想法子让他成了事儿,新鲜劲过了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