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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笑而不语,快步进了偏殿,自己摘下朝珠递给锦书。锦书接过去仔细整理了佛头、背云,在檀木托盘里码好,方旋身替他脱下朝服,换上蓝葛纱袍,石青葛纱褂。

“明天休沐,连着又有斋戒,抽出空儿来……”皇帝凑在她耳边说,“朕带你出去。”

锦书心头一跳,暗道时候到了!复莞尔道:“主子要上哪里?是往方泽坛去吗?”

皇帝正了正头上的天鹅绒缎台冠,负手站在槛窗前长出一口气,“不是,斋戒只要在斋宫就成了……朕高兴,朕领你出去散散,你不是说要上天桥看把式吗?朕明儿就带你去,不传轿,骑马去。”

锦书又喜又悲,也不知怎么应才好,明明是直撞进心坎里来的好消息,却恍惚又有些难过,只得强自笑着说:“奴才不会骑马,怕丢丑呢!”

皇帝在她手上一捏,低声道:“有朕,你怕什么。”

这时长满寿进来打千儿,回禀道:“主子,太子爷求见。”

皇帝飞快瞥了锦书一眼,果然看见她变了脸色,他也不以为然,横竖要痛上一痛,逃不过去就及早面对,对大家都有好处。

皇帝说了个“传”,稍后太子进来了,中规中矩地打袖请安,皇帝让免礼,又赐了座儿,才道:“见过内谙达了?”

太子应个是,看见锦书就在几步远的地方站着,格外楚楚可怜的样子,他心里跟刀割似的。一面告诫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一边克制着不去瞧她,他怕越瞧越苦,越瞧越恨。倘或在皇父跟前露了马脚,后头要办的大事就不成了,就要一辈子失去她了。

“儿子是来向皇父谢恩的。”太子卷着马蹄袖道,“儿子昨儿夜里想过了,如今年岁大了,再这么下去不是个办法。爷们儿成家立业是该当的,儿子知道皇父是为儿子好,儿子前头蠢钝,伤了皇父的心,叫皇父失望了,儿子罪该万死。眼下儿子琢磨明白了,天下无不是之父母,皇父既下了恩旨,儿子定当奉命而行,再不叫皇父替儿子操心了。”

锦书在旁边听得一头雾水,正思忖着皇帝到底下了什么诏令,宝座上的皇帝嗯了一声,淡淡道:“你能醒事儿,朕心甚慰。得了闲儿上府里瞧瞧去,趁着还有时候,哪里有不称心的叫工部重修。你是朕的第一子,又是储君,大婚万万马虎不得,这是咱们大英开国以来的头一桩喜事,务必要十全十美方好。”

下恩旨了,指婚了……锦书立在那里,一时回不过神来了。

太子答应了,还亲自来谢恩,父子君臣,天差地隔,力量悬殊。锦书知道他的无奈,也没法子怪他,只是觉得脑子木木的,怅然若失。

也好,这消息来得正是时候。如今要走就可以义无反顾了,紫禁城里有太多可怕的回忆,再也没有值得她留恋的了地方了。

皇帝转过脸看锦书,伤心吗?难过吗?咬一咬牙就过去了,没有了太子,他就能成为她生命的全部。皇帝有些雀跃,他承认自己是个大俗人,还有一套心狠手辣的铁腕,那又怎么样?他是皇帝,本来就该主宰万物。他隐忍得够久了,痛苦每天都在扩大,从呼吸一直蔓延到骨髓,这种感觉谁能体会?以前对敦敬皇贵妃的情是天理难容的,现在呢?现在为什么不可以?他要一辈子掩饰,把他的爱情带进棺材里去吗?绝不!即便对手是至亲骨肉,也不能抢走锦书!

皇帝眼里浮起决绝的神色,到了这个份上,再心软也不济了,索性狠到底,大家就消停了。

“上老祖宗那儿去过了吗?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太皇太后吧,她老人家盼了好多年了。”皇帝垂下眼道,“湖广有密报进京,说军务上出了岔子,军饷三个月没有发放了。各地军政是社稷命脉,把案子交总督纪翮纠办,难免有偏颇。他手底下的人都是当年跟他出生入死的,纪翮这人虽公正,有时却太过手软,或徇私,也或者有牵连,朕指派大学士姜直为钦差,太子从旁督察,务必把这件事彻查到底。你早做准备,明日受完斋戒就动身吧。”

太子躬身应是,暗道皇父当真费尽心机,抢走了锦书不算还要把他打发出去。事到如今也没什么情分可言了,他看着锦书失魂落魄的样子,心头疼得滴出血来。现在除了忍耐没有别的出路,离大婚还有大半年,这段时间精心部署下去,万岁爷再圣明也有失策的时候,只要找准了时机,一举攻占太和殿也不是不可能的。

只是委屈了锦书,皇父时时刻刻把她护在羽翼下,不给他半分的空子钻,他有满腹心事要和她说,可惜只能遥遥相对,无语凝噎。

太子狠下心肠调开视线,冲皇帝拱手道:“那儿子这会子就找姜直商议去,皇父没有别的吩咐,儿子就告退了。”

皇帝随意摆了摆手,太子屈膝点地,起身退出明间,站在嘉量前,看着老虎洞里来往穿行的太监宫女愣了会儿神,方提了袍子下台阶出乾清门去了。

乾清宫正殿里一室静谧,站殿的御前太监偶人样的伫立,唯有檐下的画眉鸟婉转鸣唱。锦书走过去摘下笼子给鸟添食水,皇帝抬起头瞧她,她面容恬淡,似乎阴霾皆已烟消云散了。

“你有什么话同朕说吗?”

她歪着头想了想,“万岁爷想让奴才说什么?”说有多失望,有多难过,有多讨厌他吗?他把障碍解决掉了,她该为他拍手敬贺吗?她浅浅一笑,“奴才想起来了,您赏我的鸟还在慈宁宫呢,回头奴才过去一趟,把笼子提溜过来。这两只鸟不是一窝的吗?搁在一块儿养吧,叫它们热闹些,你方唱罢我登场才好玩。”

她不愿意说,他也不便追问,复又垂首倚着肘垫翻起《四民月令》来。锦书回头看他,长眉微敛,石青的褂子映衬出一张玉石般无瑕的脸,真真是芝兰玉树,秀色宜人。

她挨过去问:“主子,明儿真要出宫去吗?”皇帝唔了一声,不言语,嘴角勾起一缕笑意。

“上回出去没能走走,就吃了一个馄饨,怪可惜的。”她觍脸笑着,“主子,这回能散散再回来吗?奴才想上八大处玩儿去。”皇帝又唔了声,不置可否。

锦书被他那两声鼻音弄得七上八下的,悻悻站在边上不时的瞟他一眼,等了会儿不见有动静,她又挨过去一点,“主子?”皇帝憋着笑,又嗯了声。

“您别光拿鼻子出声啊,您开开金口。”她抿出小小两个梨窝,“上八大处去好不好?”

皇帝说:“八大处是避暑消夏的地方,这会儿干什么去?满世界阴凉,没的作出病来。”

“那咱们上哪儿去?又去聚宝斋淘换宝贝?”倒不是说琉璃厂不好,只怕进了店里又当大爷似的请到单间里供起来,到时候要走也不易。

皇帝见她鼓起了腮帮子,知道她不乐意了,忙撂了书说:“四九城里有的是好玩的地方,咱们上茶馆里看人玩鹰、玩虫去。赶集吃小食,热腾腾的包子,油煎饽饽,再照着你的样子吹个糖人儿。天桥、后海,由着你点,成不成?”

人多的地方就行,她忙颔首,“过会儿奴才和太监借衣裳去,穿男装方便些。”

皇帝说:“犯不着借去,叫李玉贵弄两套常服来就是了。”一面笑道,“你倒急,不怨我给太子爷指了婚?”

锦书脸上的笑容凝固在脸上,然后一点点隐去,最终消逝不见了。皇帝看着她,满眼的冷冽入骨。

戳着她痛处了?她只知道她的难处,竟不知道他有多不受用吗?皇帝寒着脸道:“指婚的恩旨已经下了,太子也没话可说,朕瞧你还是死心吧,你这一辈子只能在朕身边了。朕说过不逼你,可也不会无限期的等下去。朕对你怎么样你应该明白,快些把心从太子身上收回来,免得大家脸上不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