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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把这话扔在她面前,他再也没有那么好的耐心了。她恨他也好,怨他也好,他不管不顾。只要把她禁锢住,剪了她的翅羽,她就再也没法离开了。

锦书低着头说:“奴才不敢有非分之想,万岁爷这样说,叫奴才惶恐至极。奴才知道自己的身份,太子爷早晚会有良缘佳配,奴才算哪个牌名上的人,还敢有那奢望么?至于主子您……”她哀怨地看他一眼,“奴才更不敢高攀。奴才管得住自己就是了,您是怎么瞧我的,那我可管不着。”

这话搁在别人嘴上是杀头的大不敬,可到了锦书嘴上,那娇嗔的语气却能卸下皇帝所有的负担。他静静看着她,这丫头似乎又长了些个头,原先像个半大孩子,年下到现在蹿得快,和他站在一起时,居然有他齐肩高了。那脸盘啊,身段啊,没有一处不惹人爱的,抱在怀里软软的,温驯起来像只猫……

皇帝老脸一红,忙别过脸,故作姿态的沉声道:“这话说得有理,怎么对你是朕的事儿,和你没什么关系,你只管当好差就尽够了。”

她扭身去摆弄案上供的香炉,往里头添迦南塔子,又拿银箸拨了拨,方道:“奴才人微身贱,宫里那样多的小主儿们盼着得蒙圣宠,主子别把心思放到奴才身上,奴才不配主子这么着。”

皇帝缄默下来,垂眼看着书的扉页愣神。她占据了他的全部视听心神,草草一句“不配”就能打发了吗?

锦书轻轻叹息,如今太子那里撂下了,他有了太子妃,能正经过日子,不再为她的事时时牵挂纠结,对他来说是最好的出路,自己也算是还了业障。剩下的他……她背过身忍不住红了眼眶,凄切的发现竟有那么的不舍。这个曾经远在天边的仇人,如今成了她所有的思念。她爱他,却不能和他厮守,世上没有比这更苦的情了,注定要煎熬到死的那一天。

她勉强挤出个笑脸来,“明儿斋戒从辰时到戌正呢,咱们怎么出去才好?不是得在斋宫里打坐静修吗?”

皇帝心不在焉地应道:“规矩是死的,也可以变通一下。一天禁食,那些王公大臣也受不住,了不起撑到午正罢了,到时候各自散了就是了。你换了衣裳在顺贞门上等朕,朕拈了香就来寻你。”

锦书摇头道:“奴才还要伺候您更衣呢。”

“御前那么多人,未必非用你不可。朕知道你在哪里,奔着你去就成了。”

锦书嗓子里像堵了团棉花,离别在即,听什么话都觉得别有深意似的。也不敢多说什么,怕露了马脚叫他起疑,届时要走就难了,于是蹲身应个嗻,“奴才备了果子等您,一早上就不许吃东西,怕饿出病来。”

皇帝是说不尽的满怀相思,她又那样体贴,他自然是受用到了极处。他招了招手,“你来。”

她顺从地在他脚踏上跪坐下来,把脸贴在他膝头的八宝平水纹上,繁复的金丝线绣得极工整,碰在肉皮儿上有些微凉。他的手温暖有力,在她发上细细摩挲,谁也不吱声儿,不去破坏这春日静好,虽然各有感触,各有所思,却也盈盈洽洽,仿佛留得住这一刻,就留住了天长地久了。

朝廷休沐,皇帝不必五更起身,可以稍迟一些。卯正三刻焚香沐浴,换上吉服吉冠,要空着肚子步行至斋宫,对天称臣,三跪九拜,然后斋戒就正式开始了。

佛教称清楚心中不净叫“斋”,禁止身的过非叫“戒”,斋戒就是守戒,杜绝一切奢欲的意思。

皇帝戴上了斋戒牌就不能让女子近身了,只远远对锦书比个手势,带着在隆宗门外守候的各路红顶王侯大臣们,由十二个提香太监引路,浩浩荡荡朝斋宫方向去了。

锦书站在丹陛旁,对着初升的太阳长吁了口气。成败就在今日一举,她紧张得心头急跳,跨出了红宫墙就是另一番自在繁华,能不能找着永昼权且不论,总要先自救了才有出路。

她回螽斯门换上长袍马褂,仔细编了个爷们儿的发式,戴上顶结缨如意帽在镜子前一照,有点女气,不过勉强也能瞧瞧。摸了摸里衣,夹层里沉甸甸也有些分量,但凡赏赐的东西全都带上了,钱是人的胆,跑到哪儿都少不得倚仗它!

收拾停当了,她又拿着桌上的夔龙小朝靴翻来覆去地看,李总管寻遍了各处值房和造办处,阖宫找不出那么小的粉底皂靴,最后在四执库打点七皇子穿戴的差使上旋摸到了一双,也不管合不合规矩了,匆匆就送了过来。她试着一穿,不大不小正合脚。

男人的靴子到底和女人的不一样,青口鞋再怎么跟脚,鞋口大,鞋帮子浅,走得太肆意,脚后跟就要给踩下来,不像这靴子,骑马布库全在它,那叫一个松泛宽绰。她下地蹦跶两下,这鞋穿着开溜正合适。到了这份上,可着劲颠儿吧,跑出去了干点什么都成,天南海北的,总有不一样的际遇。

她往袖袋里装上几两碎银子,开开门就往御花园去,一路低着头走,好在今儿各宫小主都要斋戒,这会儿全上天穹宝殿拈香去了,道上也没遇着什么人。

闷头赶到景和门门时却出了岔子,迎面正碰上典仪局巡宫的太监,两个蓝顶子拽得二五八万似的,叉腰喝道:“站住!哪儿来的闲杂人?怎么在宫里乱蹿?懂不懂规矩?”

其中一个围着她滴溜溜地转,上下打量了,问:“你是什么人?这后宫之中是外人能乱闯的?何况还是个男人!说,你是哪位主子的贵戚?上宫里来找谁?来干什么?进宫多长时候了?麻溜交代清了大家省心,要是不吭气儿,那就别怪我们下手不客气了,送内务府慎刑司法办,到那会儿可没你哭的地儿。”

另一个黑脸太监见她一味垂着脑袋有点上火,在她肩头推了一把道:“哑巴了?不见棺材不掉泪?还是不把我们弟兄放在眼里?您这样就是自找不痛快了。”又大剌剌推了一下,吊着嗓子阴阳怪气道,“没脸见人是怎么的?抬头抬头,叫爷瞧瞧明白了,好打发人往你家里报信儿去。”

锦书没办法了,既然遇着了也蒙混不过去,索性蹲了个安,杨起脸笑道:“谙达别嚷,我是御前的人。”

两个人哟了一声,他们常在东西六宫走动,什么人什么脸门儿清,就是认不出自己的亲爹来,眼眶子里也不能没有万岁爷身边的大红人儿啊!太监嘛,最会看人下菜碟儿,他们俩一换眼色,忙虚打个千儿,咧着嘴笑道:“这不是万岁爷跟前的锦姑娘吗!您这么一打扮,咱们眼钝,愣是没认出来。您这是有什么上差要办呀?”

锦书朝北看了看,“这我还真说不上来,万岁爷让上顺贞门上候着,有什么示下这会子还不知道。”

两个太监哦了一声,暗道主子爷的心思谁敢猜啊,横竖天上地下他最大,他爱干吗干吗,谁也不好多问一句。只是宫女弄了恁么身打扮,盐不盐酱不酱的,坏了宫里规矩是一定的,他们是专管这一门的,面前竖着这么大个失仪不管,到底说不过去。

招风耳太监搓着手道:“锦姑娘,不是我们成心和您过不去,你这身行头……是万岁爷让这么打扮的?”

“可不!”锦书干笑两声,故意动了动脚,“难为李总管,把七爷的靴子都给借来了,叫就这么穿着,回头有差使要指派。”

两个太监露出两张似哭似笑的脸,对着瞧了两眼,只好频频点头。

这时夹道那头有一队穿衮服的人款款而来,等走近了一看,竟是皇后领着十几位妃嫔,各自手里执着檀香,在甬路上行香祈福。锦书暗呼不妙,一面福下身去,恭敬道:“奴才给皇后主子请安,给各位小主请安。”

皇后穿着石青团龙比甲,把子头两边摘了络子,只插通草点缀,满面的素净庄重。看见锦书微一怔,眯眼打量了一番,方笑道:“锦姑娘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呀?咱们祁人姑娘文气儿,没见过穿男装的,现下瞧了,还真叫人眼睛一亮呢!”

妃嫔们指指点点也议论开了,什么怪腔怪调的话都有,有说孟浪没规矩的,有说斋戒日失仪大不敬的,还有直截了当指着她说没教养失德的。锦书昂着脖子乜了众人一眼,这口鸟气受得够久了,马上要出宫去,往后再不回来了,现在不发泄,要等到多早晚去?

她对那帮子狠狠瞪着她的女人们露齿一笑,优雅一欠身,心平气和地说:“主子们说奴才失仪也好,失德也好,奴才听见了,也记在心上了。等过会子见了万岁爷,一定向万岁爷请罪,就说奴才没教养,给万圣之尊丢人了,请主子爷另择贤能者用之。各宫小主儿淑德含章,聪慧过人,像端主儿,多主儿,都是一等一拔尖儿的,奴才在銮驾前算得什么?可不敢自讨没趣儿!奴才自行请辞回掖庭做杂役去,请万岁爷拨小主儿过养心殿伺候便是了。”

几个女人俱一愣,万没想到这个夹着尾巴做人的前朝帝姬今儿会撒癔症,胆敢驳斥她们起来了。面面相觑了半晌,一肚子的气,冲皇后肃道:“主子,您瞧这贱婢,皇后主子跟前也敢口出狂言,竟是一点儿教条都没有了!她装这怪模样分明是给主子脸子看,主子统领六宫,岂容这贱人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