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的圣人:曹操.第7部_第十五章 步步 (第1/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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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途逶迤
曹操败军上溯长江而逃,本欲回归江陵,可这一路越走越害怕,水师全军覆没,长江水道已被敌人控制,倘若周瑜的船队大举追来,恐再不能幸免。行至巴丘一带,曹操下令登岸,将所有船只烧毁,由陆路继续向北撤退。他这个决定本是为了安全着想,没想到却让全军陷入更危险的境地……
转眼已到大寒时节,天地间一派寒荒阴霾之气。自巴丘到江陵,江北之地尽是连绵不尽的沼泽密林。可恼的东南风不见了,但又坠入了无边无延的阴冷之中,仿佛要把人冻成冰坨子。杳无人迹的沼泽地布满了枯枝烂叶荒草烂泥,被严冬冻结出一层冰壳,就像疮疖般令人恶心。只要一脚踩上去,就滑溜溜往下陷,半天拔不出腿来;一人多高的枯树林绵绵延延没有尽头,嶙峋的怪石如魑魅魍魉,散发着诡异的气息;一连数日都是阴天,根本瞧不见半点儿阳光,有时还会飘几片细碎的雪花,灰蒙蒙的浓云积满天空,一动也不动,仿佛随时准备压下来;还有那整日不散的大雾,弥弥漫漫渺如纱帐,把沼泽、密林、水塘、泥潭都笼罩在其中,浑浑噩噩辨不清方向,连禽兽鸟儿都瞧不见。
曹操在这片茫茫沼泽中辗转了好几天,莫说离开密林,连去江陵的路都寻不到,败军倒是陆续赶上,却像一群没头苍蝇,东南西北一通乱撞,就是走不出这片地区。到了这里连文聘也毫无办法,据他所说,这就是著名的云梦大泽,属于春秋时楚王游猎之地。曹操记得司马相如《子虚赋》中描写此地“丹青赭垩,雌黄白坿,锡碧金银。众色炫耀,照烂龙鳞”。身临其境才知文学与现实的差距。云梦泽方圆九百里,东到江夏,西过江陵,北到安陆,南缘长江,差不多都是一个样,山林沼泽纵横交织,就是荆州本土人也不敢在这个季节贸然涉足。
周瑜是否快追到,七军何时来援助,散佚的人马流落何方,这些曹操连想都不敢想,眼下最严重的危机是伤病和缺粮。自交战伊始瘟疫就是大问题,如今兵败逃亡,在这阴冷潮湿的沼泽密林里一折腾,染病的人更多了。现在他身边已集结了两万残兵败将,其中感染疾病的就小一半,每天都有士兵死在这荒僻野地里。粮食问题更严峻,离开乌林几乎把所有粮草都扔给了敌人,士兵身上不过是四五天的口粮,即便再省也吃完了,寒冬时节又不能采野果,无奈之下只能杀马。
曹操坐在一块大青石上,神情呆滞地望着士兵杀马——阎柔费尽心机在幽州驯养的好马,没用在疆场上,倒填了肚子,暴殄天物啊。可是不吃它又吃什么?吃人?且不论人伦之道,都是身患疫病的兵,敢吃吗?今天算是填饱了肚子,可明天又吃什么?
“父亲,快吃吧。”曹丕举着一块刚烤好的马肉凑到他身边,这位大公子如今也没了平日的贵气,和士兵们一起摸爬滚打,一身白狐皮的裘衣都滚得跟地皮一个颜色。
马肉并不好吃,没有调料烹饪,又干又涩,还有一股酸臭之味,曹操嚼了两口便觉恶心,干呕了两声,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丞相,喝口水吧。”有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双手捧着一支水袋递到曹操面前。他的名字叫窦辅,乃是先朝大将军窦武的孙子,身世颇为传奇,流落荆州为吏,前不久刚被曹操辟用。这些天他时刻不离左右,与曹丕一起伺候曹操的饮食。
曹操接过水袋,不禁诧异:“嗯?怎么是热的?”
窦辅憨然道:“这是我刚刚煮好的开水。”
逃亡之际锅灶都没带出来,如何做开水?曹操正不解,却见窦辅自背后解下个小包袱,里面是一个烧得焦黑的兜鍪——原来他把兜鍪刷得干干净净,用它盛水在火上烧。
曹操感慨不已:“你真是细心周到,等走出这片山林,老夫必定重用你!”几口热水送下,曹操浑身暖洋洋的,又嚼起了马肉,正觉有了些滋味,忽听有人高喊道:“风!起大风了!”紧接着周匝士兵都欢呼起来,真比打了胜仗还高兴。
刮风并不新鲜,可要看什么时候刮。曹军被困云梦大泽好几日,始终是阴冷无风的天气,又没有太阳,所以才辨不清东南西北,现在起了大风,不啻来了支援军,要引领曹军走出困境。曹操把吃了一半的肉都扔了,抓起一根枯枝当拐杖,迎风走去:“东北!这方向是东北,一定能到江陵!”
风不来则已,一来还真不小,吹得众人衣衫飘扬。不过曹军上下都很兴奋,曹操父子当先引路,荀攸、桓阶、温恢等互相搀扶,士兵们一霎时也仿佛来了精神,所有人都跟着往东北走去。可是没走多远,忽听头上一个闷雷,风渐渐停了,紧跟着牛毛细雨簌簌而落。士兵们先是一阵呆立,紧跟着唏嘘声起,所有人都哭了。
曹操刚燃起的一点儿希望之火就这样被灭了,矗立在冰雨之中,心情跌落到谷底——风没有了,又下起寒雨,粮食吃光了,马也即将杀尽,莫非天亡我也?
可就在这时,有人擦去眼泪高声喊嚷:“那边好像有人!”
曹操第一个感觉是周瑜的兵马追到了,眼下他这支败军毫无战斗力可言,遇到敌人便是死。曹操甚至觉得有些欣慰,死在敌人刀下总比困死在林子里强。曹纯、韩浩、邓展都抽出兵刃护在曹操周围,就连身负重伤时而晕厥的史涣也拄着刀凑过来。
雨一起雾就散了,幽深的树林瞧得挺清楚,但见右前方的树木在摇晃,传来沙沙响动,看那松涛阵阵,显然不是百八十人的小队伍。所有人都屏气凝神望着那里,也不知是等待搏杀还是最后解脱。
似乎过了很久,有一人骑着马出现在曹军面前,此人五十多岁,虽然衣衫破烂却还算干净,头上甚至还戴着峨冠。曹操惊异地叫出了一声:“蒯异度!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蒯越比他更吃惊:“丞相!您还没到江陵?”既而拨马大呼,“大家快来啊!丞相在这里!”不多时,一大群人从林子深处陆续走来,有王粲、傅巽等荆州僚属,将军张憙,连重病在身的蔡瑁躺在车上也被推了过来,还有千余名士兵。这支部队兵刃铠甲齐整,都背着鼓鼓囊囊的干粮袋,甚至还有几车粮草和军帐。
原来周瑜纵火之夜,蒯越等一干荆州属僚留守中军营,闻听寨中大乱,出外观看但见江畔火光冲天,还以为曹操已经撤了,遂涌出北门准备逃跑,恰与后营张憙所部一千多人相遇。他们这帮人大多熟悉荆州地理,便自告奋勇为张憙充当向导,不循沿江之路,而是北上入山,从隐秘的小路而逃。他们走的路安全隐蔽,却蜿蜒曲折,本应落在后面,但曹操被困云梦耽误了时日,故而巧遇。
蒯越听曹操说明困境不禁一笑:“丞相无需忧虑,属下精熟此间道路,常与荆楚之士畅游云梦。此处往北……”
“哪里是北?”这位大丞相正找不着北呢。
“便是您来的那边。”
曹操哭笑不得——原来自己南辕北辙了。
蒯越伸手指去:“一直下去涉过一片沼泽有条狭窄古道,可直通华容县,因为年代久远已被泥淖覆盖,不过我还是识得的。其实现在不过是时气不好,若逢阳春盛夏,风景宜人适于渔猎,有机会我再带您来……”
曹操连连摇头——这辈子绝不再来了。
曹丕也觉庆幸:“蒯大人,既然遇到您,先别忙着走了。我们的士兵已经断炊,若有余粮先分给大家,再支起帐篷睡上一大觉,养足精神才好赶路。”
“粮食帐篷倒都有,不过咱们可耽误不得。”蒯越的表情凝重起来,“昨天我们的斥候禀报,东面方向有刘备的人马出没。”
“什么?刘备的人马?”曹操惊诧不已。
“这一路我听乡人传言,刘备与周瑜合兵之际预留了两千精锐。周瑜纵火之夜,他率领这支部队涉过汉水,想从陆路袭击我军,想必现在已追到云梦泽了。我们也是紧赶慢赶,想尽快离开这里。”
曹操预料会被敌人追击,可没想到刘备会比周瑜来得还快,暗骂大耳贼坐收渔利老奸巨猾,如今败军无抵抗之力,碰上就完了。他立刻发话:“事不宜迟马上赶路,叫士兵抓些干粮,边吃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