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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胤禛如同以往要上书房,才走到承乾宫门前,等小和子打伞的工夫,正殿里慌慌张张有人跑出来,传递着请太医的信息,便有小太监匆匆越过四阿哥跑出去。胤禛等在门边,里头出来的宫女见四阿哥还在,跟过来道:“娘娘想起身送四阿哥您去书房,可是才离床就晕厥过去了,奴婢们掐人中也弄不醒,真要急死了。”

胤禛小小的脸上掠过惊恐之色,在稍稍发愣之后,立刻奔进寝殿,果然见皇贵妃双目紧闭牙关紧咬,如同死了一般。那天胤祚也是这个模样,只是额娘没有吐血而已。

“额娘,额娘……”孩子扑到床边摇晃他的母亲。青莲赶紧给拉开劝他不要乱动,等太医来施救。许久之后皇贵妃才缓过一口气,青黑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胤禛就听太医对青莲说:“娘娘是不是很久没进食了?天气那么热,元气都耗尽了。”

青莲应道:“娘娘吃也吃不下,她说不觉得饿,心里头堵着了,根本不会饿。”

胤禛抬眼看了青莲,青莲不安地避开了目光。她的确是故意说给四阿哥听的,可是皇贵妃娘娘命令过,不许她们在四阿哥面前多嘴多舌。

太医退下去,皇贵妃睁眼见儿子在床榻边,见他满头的虚汗脸颊上还淌着泪痕,知道儿子心疼自己。本该是高兴的事,她却不由自主地落泪,别过头去说:“胤禛快去书房吧,耽误了时辰,小和子又该挨打了。”

胤禛却不走,泪眼迷蒙,伸手抓了皇贵妃的胳膊喊“额娘”。

皇贵妃匆忙抹去眼泪,可再如何掩饰,也遮盖不了脸上的憔悴苍白。她努力地微笑着:“什么事?你跟额娘说。”

“额娘,不要丢下我。”胤禛哭起来,伏在了母亲的胸前。皇贵妃愣愣地、小心翼翼地伸手抱住他,生怕自己太着急,孩子会离开,就像那天他跟着荣妃回来,冷冰冰地拒绝了自己的拥抱一样。

皇贵妃含泪道:“傻小子,额娘怎么会丢下你?”

胤禛却哭求:“不要生病,额娘不要死。”

“额娘只是累了,傻孩子,不要胡思乱想,你听……”

“额娘,对不起。”胤禛抬起满是眼泪的面孔,眼中是凄楚,是对皇贵妃的依恋,“我怕皇阿玛要送我回德妃娘娘那里,我怕额娘会伤心,才不理额娘的。我想、我想到时候额娘也讨厌胤禛了,就不会舍不得了。”

皇贵妃惊愕地看着孩子,半张着嘴什么也说不出。胤禛哭着求她:“我不要回永和宫,额娘,你让胤祚回来好不好?我跟胤祚说好,让他照顾德妃娘娘的,额娘,我要弟弟……”

皇贵妃抱着孩子泣不成声。她以为自己已经被儿子抛弃了,生怕多一些想要挽留他的举动都会被更深地厌恶。她以为儿子很快就会离开了,她知道德妃可怜,可她不想失去胤禛,胤禛是她的全部。

真真实实地抱着怀里的儿子,皇贵妃更能体会德妃的痛苦。可她拗不过自己的自私,她做不到那样善良大度,唯有向儿子保证:“额娘不会让人带你走,你永远是额娘的儿子。”

心病还须心药医,太医总爱说这句话,但这一回承乾宫里算是相安无事了。比起皇帝要强迫她把四阿哥送回去,她更害怕自己先被儿子抛弃,这下心算是落回肚子里。旁人看着,虽是好事,不知为何,却显得德妃娘娘更加可怜了。

同是这日早晨,炽热的阳光下,两乘肩舆缓缓行经在宫道上。觉禅贵人随温贵妃去宁寿宫请安,这会儿正要回咸福宫。虽然怀着身孕,可贵妃说眼下这个时候宫里正乱,她该好好表现贵妃的尊贵,好让人知道她的存在,故而即便天气炎热,也挺着肚子出门来。

然行至半程,温贵妃身后突然有吵闹声。肩舆缓缓停下,她转身看了眼,见觉禅贵人的肩舆歪了,似乎是一根杠子断裂,幸好没摔着她,但绝不能再坐下去。

觉禅氏很快被搀扶下来,她走上前对贵妃道:“外头太热了,娘娘您先回吧,嫔妾慢慢走着就回去了。”

贵妃点了点头,但吩咐道:“天太热,别晒坏了,在阴凉地里等一等,让他们再送一乘肩舆就是。”

说完这些,温贵妃一行继续往前走去。觉禅贵人看那些太监摆弄肩舆,似乎还想修一修,便和香荷到近处的阴凉地等候。才坐下不久,见一队侍卫过来。为首的人她认得,只是多年没说过话了,从前时常和容若在一起,觉禅氏也喊他一声“曹哥哥”。

曹寅独自过来,恭敬地说:“臣已经派属下去另接一乘肩舆,贵人稍等。”

觉禅氏看着曹寅,他的眼神有些古怪,仿佛在暗示什么,略略瞟向了身边的香荷。觉禅氏渐渐会意,可她矛盾着要不要听曹寅说什么。就这会儿工夫,曹寅主动说:“瞧见肩舆上留了一把扇子,姑娘何不去取来给贵人扇风驱热。”

香荷简单,忙答应下跑去那边。而她一走,曹寅匆匆向四周望了望,背过肩舆那边的人,迅疾将一封信塞给觉禅氏,轻声道:“贵人放心,肩舆的事也是臣安排的,就想在这里等一等您,不会节外生枝,您回去后看信便知道。”

觉禅氏捏着信不知所措,眼看着香荷就要回来了,唯有卷起来匆匆塞入衣袖。而不等她问,曹寅已先回答:“是容若的信,前日他在臣的家中宿醉,醒后让臣帮这个忙。”

觉禅氏想问容若怎么了,正在犹豫要不要说出口,香荷就折回来,给她打着扇子说:“那个肩舆怕是修不好了,主子,咱们且要等会儿。”

“知道了。”觉禅氏轻轻应一声,不自觉地抿紧了藏了信笺的袖口。曹寅则躬身道:“臣还要去别处查看关防,贵人稍等片刻,新的肩舆很快会送过来。”

觉禅氏点了点头,目光悠悠落在别处,曹寅如何离开的她并没有看到。不多久,新的肩舆送来,一行人匆匆赶回咸福宫。进门她就对香荷说:“我大概是中暑了,头晕恶心,你去回贵妃娘娘,说我回去歇着了。”

香荷赶紧让其他小宫女搀扶主子回去,自己去回了温贵妃。再回来瞧见主子歪在炕上,便拿了一丸人丹给她吃下。本要拿扇子替她扇风,觉禅氏摆手:“扇风更觉得头晕,你们歇着去吧,我静着歇会儿就好。”

香荷知道她家主子喜静,见她气色尚好,便纷纷退下。觉禅氏一人静静待了会儿,听见外头再没有动静,也确定温贵妃不会跑来,才悄悄拿出收在袖口里的信。

展开信纸,足足三页厚的信,熟悉的字迹绝对是出自容若之手。可正如曹寅所说,他似乎是醉后所写,笔画间少了往日沉稳,更多了些浮躁焦虑的气息。一字一句都是说他这些年大江南北的见闻,看似平平无常的一封信,可越往后看,觉禅氏的脸色越差。眼泪聚集在眼眶之中,仿佛随时都会落下。

香荷再进来时,是闻到了屋子里的烟火气息。瞧见她家主子正呆呆地看着香炉,那炉子里焚烧的是驱蚊的香,本不该是这股味道。香荷凑近了瞧,那满满的灰烬似乎是烧了什么纸,她不安地问了一声。觉禅氏轻声应:“昨晚写的几首诗,怕流传出去惹祸,就给烧了,放在心里便好。”

香荷便着手收拾,她若无其事地端着香炉要让小宫女来清理,却不知自家主子眼珠子直直地盯着她看。等她再折回来时,还嘀咕着:“听说皇上就爱吟诗作对,唉……”

类似的话,香荷几乎隔几天就会说,她至今盼望着觉禅贵人能重新得到圣宠,可是遇上个心如死灰的主子,也是她白操心的。

“我累了。”觉禅氏缓缓起身坐到床上去,大白天的放下了纱帐也不嫌热。香荷见她这样,以为是真的不舒服,问了要不要请太医,最后还是一个人退出来,到门前与其他姐妹叹气说:“等夏天一过,时间就更快,眼瞧着又是一年。”

时间本是世上最公平的存在,可又因人而异。香荷这般觉得光阴似箭,也会有人觉得度日如年。如今永和宫里的日子就很不好过,德妃除了宫女们喂食喂药还会动一动嘴皮子外,几乎对外界的一切都没有反应。布贵人天天来照顾她跟她说话,可谁都无法打动她。甚至连太医都让看了,只说德妃除了进食少身子虚弱一些,没有什么病症。这样痴痴呆呆,还是心病所致。

皇帝来过几回,可每次走到寝殿外头就停下,常常一站就是小半个时辰,然后转身就走。仅仅会吩咐宫女太监,要好好照顾德妃。环春她们多希望皇帝能进去看看主子,可谁也不敢出口劝。光是看皇帝那样站着发呆,就晓得他心里比谁都纠结。